(原标题:19 年后那部戏剧依然先锋,它的导演林兆华也依然言简意赅地酷)
先锋导演林兆华已经81岁了。他在北京接近零度的室外,点了一杯加冰块的苏打水。
1998 年,林兆华把《三姐妹》和《等待戈多》两部剧本糅在一起,技惊四座。
这部戏上演时,中国的知识分子正在经历着最苦闷的时期,建立西方式民主政治体制的理想不断受挫,剧烈的经济变革冲击着人的价值观……戏中的“等待”主题被中央戏剧学院教授彭涛诠释为“古典的等待”,是在庸俗生活的压抑中相信存在着某种终极价值的信念,等待着美好未来的到来。
而在那之前,从1970 年代末开始,林兆华就先后排演过《绝对信号》、《车站》、《野人》、《狗儿爷涅盘》、《鸟人》、《红白喜事》和《北京人》等挑战着传统戏剧演出程式的作品,也让他渐渐得到“先锋”的标签。
这部戏的来源被媒体反复提及过。1998 年,林兆华腰部得了带状疱疹,无法下床,在病榻上无所事事。那时他恰巧在读安·巴·契诃夫的《三姐妹》与萨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两部剧本都在讲述关于等待的故事,三姐妹日复一日等待着去莫斯科,两个流浪汉年复一年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来到的名叫戈多的人。于是他突发奇想,把两部剧本结合在一起,凑出了《三姐妹 · 等待戈多》。
尽管当时的林兆华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但由于想法太前卫,这部戏也没能得到院方支持,最后他和舞美设计易立明只能自掏腰包,把《三姐妹 · 等待戈多》搬上舞台。
也由于太“先锋”,第一次演出,票房惨淡,原定 30 场的演出只能缩减到 12 场。“赔了两辆富康”,这是林兆华对那部戏的总结。当时,一部富康轿车的价格是 18 万元。
林兆华似乎没选对时间。《三姐妹 · 等待戈多》在 1998 年首次演出时,80 年代中国的先锋和自由的氛围已经所剩无几,离邓小平 1992 年南巡,将中国由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已经过去了 6 年,房地产热催生出不少暴发户的同时也制造了无数悲剧,从农村涌入城市的盲流加速着社会动荡。中国社会在转向市场经济的同时开始变得世俗化。
“等待”在 1998 年并不是一个会引起关注的话题,更不是一个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
关于《三姐妹 · 等待戈多》,以及创造性地把契诃夫和贝克特糅合在一起,作家余华有一段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说明:“我们可以在几乎所有的文学作品中辨认出等待的模样,虽然它不时地改变自己的形象,有时它是某个激动人心的主题,另外的时候它又是一段叙述、一个动作或者一个心理的过程,也可以是一个细节和一行诗句,它在我们的文学里生生不息,无处不在。所以,契诃夫的等待并不是等待的开始,林兆华的等待也不会因此结束。”
余华是为数不多看了《三姐妹 · 等待戈多》后给予正面评价的人,他认为一部戏剧应该是舞台艺术家以极致的风格去冲刺的结果。1910 年的《三姐妹》和 1951 年的《等待戈多》都拥有极致的风格,但在 1998 年,这样的叛逆显得微不足道。他认为极致的风格只能借用时代的目光才能看到。
“林兆华的《三姐妹·等待戈多》在今天可能是极致的风格,当然也只能在今天,”余华在 1998 年的《读书》杂志第七期上写道。
不过,对于林兆华来说,任何关乎他的戏的评论,他一以贯之的态度都是——懒得解释。
关于为什么要在 2017 年重排这部戏,他的答案也如出一辙,没什么原因,就排了。
距离《三姐妹 · 等待戈多》第一次上演到如今已经过去了 19?年,先锋导演也从 62 岁到了 81 岁,现在他被戏剧界称为“大导”。在他身上,仍能看到 1980 年代一如既往的先锋、不羁,和口无遮拦。 他在自己的戏中用了几次法国作曲家的音乐,法国大使馆打来电话要求他为音乐付版税,他当下答应了,但从未兑现过。
这次重排《三姐妹 · 等待戈多》时也选用了外国作曲家的音乐,他的态度依旧,“他妈演几场戏就不错了,还他妈给你版税?”
采访中他也经常会对记者爆粗口,工作人员总是胆战心惊地围在他身旁,盯着手表,并向记者解释导演太容易“说错话”,因此不得不经常打断采访,似乎每多一秒钟的采访时间就多了莫大的风险。
如今在媒体面前,林兆华极力想把光环和荣誉都让给儿子林熙越。19 年间,林熙越原本是一个演员,后来转型成了导演。虽然林兆华在采访中多次强调“一个导演一个想法”,《三姐妹 · 等待戈多》完全是由年轻导演执导,自己不会插手,但他其实每天晚上都会默默出现在排练现场,给出建议。
至于戏本身,过了将近 20 年,“人(观众)走了”仍然一个反复被提起的话题。
1998 年《三姐妹 · 等待戈多》上映时, 有观众在途中起身离开,也有不少人在台下抹眼泪,如今的戏剧市场更大众化,但林熙越却更怀念那个更小众的年代。
和很多人“为了不得罪人,总得说几句观众的好话”不一样,林兆华不屑于获得大众的认可。“几乎没有人既有承担艰巨的事业的能力,又有取悦大众的本领,”他在 1998 年的一篇自述中写到。至于观众离席, “走就走没事,不愿意看就走呗,”他说。
Q:把《三姐妹》和《等待戈多》结合的想法从何而来?
林:我觉得把这两个戏凑一块挺有意思的,而且不是刻意的,是偶发奇想,我生病,下不了床,缠腿上。就着急啊,后来想到这一段时间看了《三姐妹》,看了《等待多戈》,诶,这两个搁在一起挺好。什么伟大的思想,主题我都没想。
那时候有的人没看明白这个戏,但是我赔钱非常明白,我们俩(舞台设计易立明)一人一富康没了。演出之前筹钱,租剧场,第一轮多少钱你得先给人家交啊,就赔了俩富康。
Q:戏剧更大众了,但这部戏的出发点仍然小众,会担心这次走的人更多吗?
林:走就走没事,不愿意看就走呗,小众大众是我们掌握不了的。 我不知道票房,我根本就不担心票房,赔钱和赚钱跟我没多大关系,我就等着去上海吃顿西餐。
Q:11 月你导演的《窝头会馆》出现了通宵排队买票的情况,但你工作室的戏并不总是这么热门
林:我也不知道,怎么他妈的工作室一排戏,票房就不好了?《窝头会馆》最早就是定的主旋律(建国 60 周年),张院长到剧院第一个抓的戏。主旋律的那个台词啊,我听着都烦,能说快点吗?你真的按照主旋律去排就没意思了。
Q:1998 年《三姐妹·等待戈多》的舞台中央有一大池水, 你怎么看形式和戏剧之间的承载关系?
林:首先,一个戏没形式不行。我非常欣赏毕加索就是这样,他每个作品都有形式和框架搁在那里。戏剧学院的教授总是说形式主义,别他妈扯淡了,没形式就没艺术,形式本身就是内容。《三姐妹·等待戈多》,你把形式搁那里,戏一镶里头,就齐了,用不了导演费什么劲,把语言说清楚就完了。你说《窝头会馆》,最费劲的就是实景,演员一走,戏都甭排了。
《三姐妹·等待戈多》是穿插的形式,三姐妹等待去莫斯科,这两个小子毫无结果的等待,我就把“等待”提出来。台词特别省事,这一段搁这里,这里是三姐妹,把戈多搁这里,就穿插。我拿两个剧本一插就完了。
Q:90 年代和现在再来排“等待”的主题,你对两次等待有什么不同的解读?
林:等待永远是存在的,没什么不同,我现在等待演出的成功,等待他们票房比较好,票房好,我们就回收比较好,都是等待。
Q:林熙越导演说他 1998 年第一次看这部戏时觉得“很闷”,这次重排想解决这一问题。
林:他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我们在家根本不谈戏剧,从来不谈什么戏好。多累啊。
现在排戏的就是林熙越和崔永平,你们排,我不给意见。创作是个人的,经常有分歧没关系,他们怎么排就完了。一个导演一个想法,我理解的我强加于你是不可行的。这个戏不是我的导演,真的不是,主要是他们几个年轻人。
Q:张若昀接下了濮存昕 1998 年的角色,你如何看待两人的差异?
林: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记者经常问这个,演员是不可比的,濮存希就是濮存希,张若昀就是张若昀,你不能这么比。
一个人成明星是有道理的,给张若昀排戏不费劲,他上去站那一说台词,你甭大调整就行了。明星就是明星,他的电视剧我还真没看过。
我排这个戏本来就没有预期,我不知道怎么就排这个戏了,偶然碰见他,跟他喝茶。偶然发现他形象声音都挺好,又挺有名,还愿意演戏,干嘛咱不请他排啊?
Q:不少明星演过戏剧成名后,就不愿意再回来了。
林:是明星了谁总想回舞台?好多明星谁愿意回来?明星又可以挣钱,自由,谁愿意回来演习排练?一个是稿酬,排练费非常少,演出费非常少,你还得服从演期,很多电视剧都耽误了。明星参加戏剧排练本身就是一个牺牲。不是说什么导演,工作室,谁他妈知道你导演是谁啊?谁知道你工作室是干什么的?
Q:排戏时,你对演员的要求是什么?
林:我觉得演员把词说好了就行。
表演永远是中心,但是表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我觉得没意思,还是中国传统戏曲好,戏曲的一切都是自己创作的,身段、语言、眼神。中国戏剧演员很少喜欢中国戏曲,这是最大的问题。中国戏曲的美学确实非常棒,他们还没尝到好处。
他们轻视中国传统的戏曲,因为戏剧都是从欧洲过来的,从欧洲学的,中央戏剧学院的教育也是,都是俄罗斯,欧洲,从教育上就开始轻视。中国的戏剧教育,不管是什么问题,它不重视民族传统的艺术。我觉得应该研究中国传统的艺术,绘画也好,戏曲也好。中国现在基本上几年都没什么好的戏剧,缺,真的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排名剧。
我不是说要找戏曲界合作,而是说这是一种美学观念,有戏曲美学观念的人他在表演上和斯坦尼绝对不一样。
Q:现在还有想重排或者新排的戏吗?
林:没有什么以前的戏想排了。我就在想剧本,我现在真想排现代的,反映现代生活的戏。
Q:你现在每天从哪里获取新知?
林:我每天就是随便看看报,最近在看陈丹青的《退步集》,我就买了没事拿出来看。我给你说实话,我就随便看书,看书是个习惯,不看不行。我也瞎看报纸,我现在没关心什么问题,我就是多看看剧本,有时候想排的戏,我就想一想就完了。老了,不行了。
Q:你觉得自己退步了吗?
林:我不是退步,我是退化。比退步还厉害。
Q:你现在最关注的问题是什么?
林:我自己身体好一些排点东西,完了。我对戏剧的未来从来不思考,戏剧的未来的发展不是我所决定的,不是个人意识所决定的,国家才应该考虑。我只考虑我喜欢排什么戏就完了,但是我喜欢的是小众的,个人的。
Q:?你排了这么多戏,有犯过什么错吗?
林:第一我经常犯错,第二我排戏没什么伟大理想,我没有,说实话,真的没有。我自己对于一个戏最终的主题也就想一想,我想得不多,什么为人民,为政治服务,为什么服务…我脑子里没那么多。我觉得艺术创作永远是为自己的,为谁服务都是假的。都是为自己。
Q:你对世界有什么误解吗?
林:我对他妈家庭的误解都还没透彻,还世界呢。
Q:你对现在社会有什么担忧的事情吗?
林:第一我没有,第二我不思考这个,演戏就是演戏,考虑那么多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