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史上的妖冶之花：阉伶和他们的时代

遥远的绝响

歌剧史上有一株早已凋零的妖冶之花，在将近四百年的花期中有二百五十年的绚烂辉煌，那就是舞台上有着华丽歌喉与高超技艺的阉伶(Castrato)——被阉割过的歌手。如今，阉伶早已隐没入历史的尘埃，最后一个阉伶也已经在将近一百年前去世，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因为阉伶的歌声从而染上了一层血腥的底色。在这篇文章中会尽我所能地完整讲述阉伶的整个历史，从16世纪的产生，到17、18世纪的辉煌，一直到19世纪的没落与20世纪初的绝响。要知道，将近四百年的阉伶历史中，无数男童为了音乐而被阉割，可叹的是，那是时代的绚烂已经湮没入历史的风烟，只留下那些承载着令人瞠目结舌的花腔以及难以企及的高音的乐谱，沉睡在欧洲古老的图书馆里供后人凭吊了。

最好听的声音

《世说新语·识鉴》一六引《孟嘉别传》有云：

（桓温）又问：「听伎，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

（孟嘉）答曰：「渐近自然。」

这是一句音乐评论的妙语，意思是弹拨丝弦发出的声音不如吹奏竹管的声音好听，而吹奏竹管又比不上人的声音。人声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一件乐器，能最直接、最自由地抒发自己的感情。歌唱的声音，无论男声女声，都可以分为高、中、低三种类型：男高音、女高音、男中音、女中音……依据德国声乐学科声部划分体系(Fach)，仅仅女高音一项，又可以细分为七种类型：抒情女高音、戏剧女高音、抒情花腔女高音……那么，这么多歌唱的声音类型中，哪一种最好听呢？

答案是——男童声。看过电影《放牛班的春天》的朋友应该深有体会。男童的声音有一种天然的魅力，清澈、柔和、舒展、空灵以及一切令人愉悦的特质，尽管女童的声音听起来也很甜美可爱，但却有一种严重的缺陷——尖锐感，不如男童的声音温润柔和。所以现如今有着五百年历史的童声合唱团——维也纳童声合唱团，成员全都是青春期前的男孩子，他们的声部属于男童女高音(boy soprano)和男童女中音(boy alto)。

然而男童声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巅峰时期太短。美好的事物大抵不会长久，无论是多么清澈明亮的男童声，一旦到了青春期开始变声，这么多年来的苦心培养就会全部毁于一旦，那么该怎么办呢？

改行，或者——阉割。

教会的选择与辩驳

旧约《哥林多前书》14:34 中记载使徒保罗话：

妇女在会中要闭口不言，像在圣徒的众教会一样，因为不准她们说话。她们总要顺服，正如律法所说的。

「正如律法所说的」中的「律法」指《旧约》。《旧约》中说夏娃被撒旦诱惑而犯下原罪，撒拉做主把夏甲嫁给丈夫亚伯兰罕做妾酿成了阿拉伯和以色列数千年的仇雠，摩西的姐姐米利暗不服摩西的领导而长了大麻风，亚他利雅篡夺犹太国王位自称女王，以色列王后耶洗别迫害先知伊利亚……反正只要是妇女当权那一定没有好下场，所以使徒保罗干脆禁止妇女在教会中说话，慢慢演变成了「妇女应在教堂中保持缄默」的规定。

那么如果妇女在教堂中不得出声，自然唱诗班中也禁止女性参加，那么圣咏中的高音声部由谁来唱呢？男性的声音低沉浑厚，很难表现出圣咏的那层圣洁与高贵，假声男高音的音色又不太自然，力度也很有限，于是高音声部就有男童来担任。可是，教会也遇到了前面提到的男童声巅峰期过短的问题，很遗憾，教会选择了阉伶。

16世纪，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首先引入了阉伶，他们挑选出声音清澈洪亮的男童，在青春期前通过阉割手术而将他们的童声保留了下来，于是阉伶持久的嗓音、充沛的力量与必要的柔和保证了宗教活动的顺利进行。

可是，难道教会真的可以名正言顺地接受阉割男童的行为吗？旧约《申命记》23:1记录摩西的话：

凡外肾受伤的，或被阉割的，不可进入耶和华的会。

这又如何解释呢？罗马教会从来不缺为其辩护的人，本尼狄克派的著名学者罗伯特·塞露斯就曾这样写道：

嗓音是比性能力更为珍贵的一种才能，因为人类正是凭借语言与理智才有别于动物。因此必须时为改进嗓音而抑制性能力绝不是渎神的做法。

然而，阉割儿童这种行为毕竟不能被理所应当地接受，于是教会的态度变得微妙，一方面教皇克莱门特八世于1600年正式批准阉伶进入教皇合唱团，另一方面教会始终没有承认阉割手术是合法的。于是，17、18世纪意大利兴起的阉割手术的黑市，每年大约有4000名男童被阉割，不过这些被阉割的男童慢慢展现了令人惊异的巨大潜能，他们经过训练之后掌握了高超的演唱技巧，与此同时教堂之外的世俗音乐迅速崛起，于是阉伶走出教堂，遇到了刚刚诞生的歌剧，二者携手开启了一个将近三百年的辉煌时代。

阉伶的时代

阉伶有着灵巧的喉咙，男性的肺活量，比女声还有柔美的音色以及更高的音域。在发育成熟前便被阉割使得阉伶的声带长度仍然停留在青春期之前，而声带越短，能发出的音调越高。而且他们的喉头永远不会下移，因此声带与共鸣腔靠的更近，由此可以更自如地控制呼吸与力度。这些不仅能让阉伶唱出平常人难以企及的高音，而且经过长期的训练，阉伶的嗓音可以达到一种辉煌、明净、力度超群的完美状态。

最伟大的歌手法里内利(Farinelli)可以在一个音符上保持超过1分钟，而当今最顶级的女中音歌唱家芭托莉(Cecilia Bartoli)只能在一个音符上保持30秒。男性的肺活量加上灵巧的喉咙，这使得法里内利一口气能唱250个音符。可以想象，当时的人们对阉伶趋之若鹜，为了满足观众对超凡歌唱技艺的极度崇尚，作曲家为发挥他们的歌唱绝技，开始着重创作快速华丽高难度的咏叹调。阉伶霸占了整个歌剧舞台长达200年之久，而这200年间的歌剧咏叹调有一大批是专门为阉伶谱写的，这意味着，我们只能通过读谱去感叹阉伶的高超技艺了，因为现在几乎没有人能唱得出来。

然而更令人惋惜的是那些根本没有留下乐谱的即兴演唱。有一种当时非常流行的返始咏叹调(dacapo aria)，演唱的模式是：先按照原谱将A段和B段演唱一遍，然后A段将会反复，而这次反复不一定也一定不会按照原谱。阉伶们会在此自如地挥洒他们高超的演唱技艺，无论是繁复华丽的修饰音，还是十度音程的大跳，或者一口气唱出一段快速华丽的颤音。这些才是令观众们疯狂的地方，贵妇们有时甚至会因此而昏厥。

从流传下来的阉伶轶事中我们也可以感受一下那个时代的荣耀。17世纪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疯狂迷恋阉伶歌手，为了从波兰国王那里邀请阉伶为其表演下令终止了与波兰的战争。尼可拉·波波拉(Nicola Porpora)当年训练卡法雷利(Caffarelli)的时候，只让他练习一页乐谱长达五年之久，卡法雷利出师之后，一跃与法里内利其名，而法里内利同样也是波波拉的学生。

一个上帝，一个法里内利

自1600年阉伶被教皇克莱门特八世宣布为合法之后，经过100年的酝酿直到1705年，最伟大的阉伶歌手诞生了，他就是——法里内利。

巴洛克时期的著名作曲家兼长笛演奏家匡茨评论说：

他的音准极好，颤音很美，肺活量很大，喉咙非常灵活，因此能准确而从容地用快速唱远音程，唱间断的或其它类型的乐句都没有任何困难。

美声唱法的教育大师曼奇尼惊呼：

太完美、太富有感染力了！在整个声区范围内，他的声音都极其宽大洪亮，充实丰富。在我们的时代，我们没有听到有任何人能够与他相比。

观众对他更是崇拜地五体投地，疯狂地高呼：

一个上帝，一个法里内利。

法里内利和卡法雷利，标志着以阉人歌唱家为主宰的正歌剧美声唱法进入了高峰期。

关于法里内利的传闻就更多了，17岁时，演唱一首波波拉作曲的小号助奏的咏叹调时，人声和小号相互竞奏，直到小号手精疲力竭的时候，法里内利从容地继续演唱了一段快速颤音的华彩乐段，观众为之震惊，小号手也为之折服。18世纪英国著名的音乐史学家查尔斯·帕尼曾这样描述1734年法里内利在伦敦演唱时的情景：

他把前面的曲调处理得非常精细，乐音一点一点地逐渐增强，慢慢升到高音，尔后以同样方式缓缓减弱，下滑至低音，令人惊奇不已。歌声一停，立时掌声四起，持续五分钟之久。掌声平息后，他继续唱下去，唱得非常轻快，悦耳动听。其节奏之轻快，使那时的小提琴很难跟上。

法里内利的传记电影Farinelli: Il castrato也非常值得一看，译成《绝代妖姬》似乎用力过甚，不过也比较贴切。电影中出现的咏叹调是由假声男高音、女高音、童声合成出来的，这样的声音在现实中当然是不存在的。值得一提的是，为《绝代妖姬》配音的假声男高音D.L.拉金(D. Lee Ragin)是一位黑人假声男高音歌唱家，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人有古典音乐界好像没有黑人艺术家的印象，这就是一例。

浮华背后的隐秘与凄凉

电影《绝代妖姬》中有一个场景，法里内利一直以为自己被阉割是因为从马上摔下从而跌坏了生殖器，可是亨德尔获知法里内利是被自己的兄长阉割的真相时就在演出间隙告诉了他，法里内利悲痛不已，在接下来的演出中演唱了一首亨德尔作曲的著名咏叹调《让我痛哭吧》，法里内利通过这首咏叹唱出了自己内心的孤独与痛苦，那炫人的高音竟然让亨德尔晕厥。这段剧情虽然是杜撰的，但是却体现了两个现象：

一是阉伶们即使名满欧洲，内心的阴影却依旧挥之不去。即使是站在华丽的舞台上享受着观众狂热的欢呼，脚下堆满了鲜花，贵妇人甚至因为自己的歌声而昏厥，他们也很难释怀于自己曾屈服于一把手术刀。阉伶们常常会将自己天籁般的嗓音归结于飞奔的马蹄、发疯的天鹅、狂躁的猪或者偶然的事故，或者编造一些离奇的故事从而掩饰那痛苦的手术。

另一方面，阉伶大多还是贫苦人家的孩子，而每年有几千男童被阉割但是又有几人能成名呢？那些不成名的阉人歌手除了演唱还能干什么呢，他们已经无可挽回地成为了音乐的献祭，如果没有机会在歌剧院中征服观众，那么于是只有流落到那些小教堂里领着微薄的薪水勉强度日，最终成为那些舞台上光鲜亮丽的著名阉伶身后的炮灰。

尽管阉割使得男童保留下来了他们优美的童声，但是由于雄性激素的缺乏会引起原发性性腺功能减退，进入成年后会出现许多异常的发育。虽然可以掩饰极度短小的阴茎以及女性般的阴毛分布，但是有些阉伶的乳房发育丰满，面部堆满脂肪看起来有些变形，更无法掩饰的是阉伶往往四肢比正常人的要长很多，可能是由于雄性激素的缺乏从而无法遏制长骨生长。

上图便是一幅描绘法里内利(Farinelli)和另外两位阉伶歌手Cuzzoni和Senesino演出亨德尔的歌剧《弗拉维奥》的蚀刻画，可以很明显地看出阉伶的发育确实有些异样，18世纪20年代名震伦敦的阉伶西纳亚诺就曾被漫画家画成一根电线杆。这种无法掩饰的生理缺陷使得阉伶一直不被当做正常人对待，尽管有些阉伶与贵妇的风流韵事偶有传闻，但是他们始终无法进行正常的性行为。阉伶弗利浦·贝拉切在自己的自传同样也是唯一一部阉伶自传《世界的果实》中描述过自己因为没有性欲从而放弃追求一位名叫安娜的姑娘的痛苦，这些痛苦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补偿的。

《让我痛哭吧》这首咏叹调的歌词，大概也是那些一辈子生活在残缺的阴影中的阉伶的心声：

Lascia ch'io pianga 让我痛哭吧

mia cruda sorte, 残酷的命运，

E che sospiri la libertà! 我如此渴望自由！

Il duolo infranga 人间的苦难

queste ritorte 无穷无尽。

de miei martiri 我如此痛苦

sol per pietà. 也无人怜悯。

阉伶的末世

然而，当以卡法雷利和法里内利为代表的阉伶的巅峰过去之后，阉伶几乎包办了一切角色，意大利正歌剧的浮夸绚烂，正是由于阉伶的华丽唱腔影响了观众的审美。歌剧创作中，剧情不再必要，器乐也只是伴奏和烘托人声。那么，歌剧艺术不可避免的走向了浅薄和形式主义，内容也大多是宫廷喜剧或者神话故事离大众越来越远，而整个歌剧的核心已经变成了阉伶，他们可以对任何不满意的地方指手画脚，严重影响了作曲家的创作自由。18世纪末19世纪初，巴洛克艺术逐渐被古典主义所取代，歌剧的现实主义倾向导致了观众们希望通过自然而非人造的声音演唱，加之美声唱法的发展，男性的音色开始受到空前关注，绚烂之后的阉伶注定要归于消亡。

歌剧舞台上最后一位阉伶维鲁蒂(G.B.Vellutti,1781－1861)谢幕之后，阉伶从歌剧中消失了；教堂中最后一位阉伶穆斯塔法(D.Mustafa,1829－1912)去世之后，圣咏也不再由阉伶歌唱；而最后一位阉伶亚历山德罗·莫雷斯奇(Alessandro Moreschi)则已经在1893年转为西斯廷教堂的合唱指挥不再演唱了。还记得西斯廷教堂吗？那是最早引入阉伶的地方。莫雷斯奇还在世的时候，录音技术已经可以投入应用，就在1902—1904年，莫雷斯奇联同西斯廷教堂合唱团灌录了17款唱片，即17首曲子。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阉伶录音，记载了那个远去时代的遥远绝响。如果有机会去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参观，请一定要留出几分钟时间为阉伶默哀，最早的阉伶就是在这里演唱，最后一位阉伶依旧在这里演唱，像是一个历史的隐喻——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终结。

当然，如果有兴趣可以在网络上找到最后一位阉伶——莫雷斯奇的演唱，只不过要提前声明一下，除了早期录音质量低劣的原因导致录音不是很清晰，还有一点是莫雷斯奇已经年过盛年，同样在阉伶的末世已经不是优秀的阉伶歌手，他的录音只是一个远去时代的最后一声回响，史料意义远大于艺术水平，更别说和法里内利那个时代相提并论了，法里内利仍旧是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峰。

现代人的模仿

电影《第五元素》中的一个场景给我印象很深：蓝色外星人在宇宙中悬浮的歌剧院舞台上缓缓登场，模仿着阉伶的嗓音唱了一段多尼采蒂(Donizetti)的歌剧《拉美摩尔的露琪亚》(Lucia Di Lammermoor)中最著名的咏叹——《香烛已燃起》。透明的背景外是一半隐匿在夜色中的地球。

这个片段引起我对阉伶的极大兴趣，当然阉伶的嗓音已经连同那个辉煌的时代共同隐没入历史的尘埃，不过电脑合成技术可以让那些遥远的绝响再度复活，多尼采蒂的歌剧《拉美摩尔的露琪亚》被称为「最难的歌剧」，这首《香烛已燃起》和《绝代妖姬》的原声一样同为电脑合成的产物。

尽管电脑合成可以最大程度上「复活」阉伶的歌唱绝技，但是正如同人类不断征服珠穆朗玛峰一样，当今演唱家也在不断挑战那些难度惊人的阉伶咏叹调。目前模仿阉伶的大概有两大流派，女中音和假声男高音。

假声男高音的音色更为接近阉伶，但是在演唱花腔的时候，对假声的控制明显要更难一些，在花腔这一点上倒是女中音占一些优势，但是女中音的音色偏厚，与假声男高音相比就好像单簧管和长笛的差别。现如今最著名的女中音歌唱家塞西莉亚·芭托莉一直在欧洲古老的图书管理对音乐进行考古，发掘出了一大批专为阉伶谱写的乐谱并以自己高超的演唱技巧首度录音，前文提到她在一个音符上可以保持30秒，尽管只是记载中法里内利的一半，但也是世界顶尖水平了。假声男高音则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瑰宝，湮没了很长时间之后才在二战之后借乐坛「复古」之风重返舞台，现如今活跃在舞台上的假声男高音也不过凤毛麟角。还有一类属于「天生阉伶」是由于天生的激素分泌紊乱而导致的，可以不用假声从而达到女高音的音域，这类歌手更是少之又少。

值得一提的是在中国很火的俄罗斯歌手VITAS，因为他雌雄莫辨的高音从而有人怀疑他也是一位阉伶，不过这种传言因为VITAS结婚新闻而「不攻自破」。VITAS的高音可以达到E4，这依旧属于假声男高音的范畴，距离海豚音的最低门槛E6还是有一些差距的，所以称VITAS为「海豚音王子」不太确切。VITAS也翻唱过《第五元素》中的插曲——改编过的《香烛已燃起》，很显然还是在模仿阉伶。

结语

这就是早已远去的阉伶的历史，正是由于他们，美声唱法才得以不断完善，人声的潜力被不断挖掘以至足以抗衡器乐在音乐作品中占据半壁江山。如今，当我们欣赏那些美妙的歌剧时，不应当忘记几百年间几十万为音乐献祭的阉伶，正是他们用自己残缺的生命才铸就了美声唱法的荣耀与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