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塞上明媚的阳光下,郝亮其实一直是暗淡的。暗淡的让人能想到他的着装,有着历史的印迹;想到他独自行走在街上,那种并不孤单的身影。
郝亮看上去是在走着,实际是在坐着。他的眼前不是类同的街景,不是喧闹的人群,而是古今中外的“知音”,热烈纵论着他一生钟许的艺术。
这些年,有些远见的人想推举郝亮,向着文化名人的阶梯,攀推社会发展,创增城市意蕴。可郝亮总说:“不行,不行着了,慢慢来吧……”我也曾劝他:“郝老师,能展了,不要‘舍不得’哎!你要为艺术着想,为神木着想,为你的粉丝们着想……”他竟畅快一笑:“我哪有粉丝?着想啥了,不行着了!”我心想:“他奔向花甲之年,还那么不自信,到底啥时能行呢?”
陕西省艺术节今年举行,一向暗淡的郝亮,影星似的,耀眼神木分会场。“郝亮亮出了!”“终于走到台前了!”来者的诸多交谈,是对他不同侧面的赞赏。我因去山西出差,未能目睹聚光灯下的郝亮,但在媒体上都看到了,看到他陪着嘉宾和观赏者,满脸的喜气,古朴的体态,依次品评着各幅作品。
告别令我纠结的山西,我又南下西安,走进群星奖的决赛场。折返神木,我首要的一件事,就是看郝亮的画展。我是悄悄去的,没有惊扰他,和朋友一幅一幅观赏,由眼入脑入心,直观的暮色都疲钝了。没几天,我们又相会了。我说:“郝老师,画展办好了,再次的祝贺!”他急着说:“开展时,你怎没来?”我说:“很想来,可我在你展出前去了山西,山西也办艺术节。”他说:“山西办节,与你有啥关系了?”我说:“没关系,逗你了,我在山西排舞着了。”心情好时,饭食也乐开怀似的,格外有情调,还是那样恬静的郝亮,也不失一以贯之的祥泰。
郝亮的好消息,在不经意间来了。有人给我说,郝亮在展出期间,一些作品“预售”了,几十年的修炼,并没有被市场遗忘;还有一个,有着惊异的神态:“哎呀!梦野,去年郝老师的斗方,卖□□,怎么现在翻了不少?我说:“不要犹豫,齐白石说,你舍不得你的钱,我舍不得我的画;你看贾平凹的字每年涨一万,总有人买了,怪不怪?他的画,那就更贵了!”
今天的人们,喜欢郝亮的画作,愿意掏腰包,是他艺术价值攀升的一个标尺。可有谁知晓,昨天的郝亮是怎样的身世、投入、艰涩。
郝亮从事绘画艺术,是有源头的。这源头,就是他的祖辈。从小耳濡目染的他,钻入艺术的妙趣里,流淌着创意的分子。他的“洪流”,奔涌而不息,那种极富新颖、美感、逸思的作品,吞没了长夜,最终给了他光明。
上苍总是眷顾善良的人,郝亮善良,但缺少了眷顾。从生活的重创中挺过来的郝亮,并没有消减他对绘画的热忱。他曾北上京城,在中央美院高研班、教育部中国画博士课程班进修数年,拜师大家张立辰先生的门下,主攻大写意花鸟画。
郝亮醉心于个人的笔墨世界,立意高远,构图简洁,在表现对象的情境、物境、意境中,突出气魄、骨感、情趣,画面不失装饰味和形式感。他是逐梦人,一个人租房,一个人步行,一个人挤车,一个人做饭,裹紧念乡的身子,把饥饿的夜色喂养。面对异常酸涩的生活,他的心智健全而坚忍,不是学会了倾吐,而是学会了咽下。
神木鼓吹出一个空前富美的彩球,突然瘫软在地。郝亮伸了伸脖子,再一次咽下,咽下走失的诚信,咽下堕落的人性……在他的一个个咽下之中,在他的一个个咽下之外,我看到他依然是一个强人的身影。身影里有一座宏阔的寺院,有着香钵上祈福的烟火,有着翘檐上铜铃的梵音。
人生路漫漫,谈艺乐悠悠。我常到郝亮的工作室拜访他。有时在楼道上,能听到他独奏二胡的凄婉声;有时能看他滚烫的形简而意丰的画作;有时面对面坐着,从煮茶的氤氲里听他的高见。我常常想,假若郝亮生在魏晋南北朝之前,他笔下极具意蕴的花鸟,也许会飞翔在陶器上、铜器上,神秘般地赋予社会的信仰和君主的意志。但我又想,个性独立的郝亮,怎会甘心御用呢?
郝亮曾说,这辈子他就学不会攀权结贵,没有利用关系赢得世俗的好处。看得出郝亮高言中饱含尊严,刚烈中尽显性情。我敬服他的布衣情怀,他要在布衣的身上,摸到自己的体温,悟出自己的生死,找见自己的认同。
难忘一次登门,我看到一贴小画,斜放在地上,径直拿起来观赏。我说:“郝老师,你主要是画鸟的,怎么画开鸡了?而且这么多鸡。”他机敏地说:“不多嘛,才三只;走起来是鸡,飞起来就是鸟了。”我反问他:“可你这个也没飞起来呀!”他说:“不能飞,明年是鸡年,这上面是荔枝,大吉大利!”他看我叠得越来越小,退得越来越远,干脆找来个信封:“看见你想要了,梦野,这个给你吧。”我说:“你给领导个。”他眉头起皱:“谁领导?不用,不用!”我说:“谢谢!我以为你扔在地下,没用了……”他说:“没用的都撕掉,这个刮下来了,你看上面是窗子。”我笑着说:“郝老师,那我也要感谢风了……”
齐白石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我曾久久品味过郝亮的很多作品,尤其是他多幅意在笔先的荔枝,和齐老的荔枝名作比照,郝亮竟画出自己的个性和特色,浓烈中藏隐本真,余味中释放烟火。我惊讶郝亮的情怀,惊讶他掌控精神内核里的笔墨,惊讶他以形写神的气韵那样高妙。
我的办公室贴着贾平凹先生给我诗集题名的复印件,是两张纸粘在一块的。有次郝亮来了,仰望了许久。他指着靠东的山水画高声说:“这个一般,你挂上做啥了?弄下个吧!”我的话赶上去了:“那郝老师,你给我画上一幅!”他当时没说给还是不给,结果我还是有了更多的收获。但我没将郝亮的“馈赠”高悬办公室,赴宴似的,一幅幅邀请到我的家里。
光阴在不经意中散失,再华美的酒桌,也无缘找回。可一些聚会是推不掉的,一些聚会还是有些意思的,我愿意陪同郝亮,让他一次次亮相,一次次亮出惊心的历史,一次次亮出百态的人生,一次次亮出坚守的信条。他的酒量小,十来杯下去,脸红的像他笔下的荔枝。我的量更小,几杯喝下,脖子朱红,阴谋的粉刺就会全面围攻我。不论怎样的劝酒,我向来是推辞着不喝。郝亮也能推则推,但话能投机时,总不断地举杯,一点一点地品着,慢慢就放开了,会变得更加温婉,更有情调了。
郝亮有着东风化雨之情,恐担春泥护花之责。有些人曾举着杯子,走到郝亮的身旁,要拜他为师,他竟稳当地坐在那里:“喝点酒可以,但我不收徒弟,从来没收过徒弟!”我逗他:“郝老师,男徒弟不收,女徒弟你不能不收吧?”结果他说:“男女都不收,我怕误人之弟,但指导一下可以,互相学习。”我再逗他:“人家还不怕误嘛,你怕啥了?”他急了:“不单是怕不怕的问题,那梦野你收了几个徒弟?”我脱口而出:“没有!”我喜欢郝亮的谈吐,灵气充身,勾沉历史,应照现实。他看待社会,全面而深刻,隐忧而达观,视野广度、精神力度、思想深度都渗透在笔墨里。
酒桌上郝亮的亮相,在某种意义上讲,也是艺术的再现,令我们愉悦。一次次亮相的郝亮,于我们来说,都是生命的领悟,都是另一种途径的修行。郝亮总说他给了我“水嫩嫩”的荔枝,在女性面前说的性感而热烈。像荔枝艳美在吉祥的脸孔上,亮相郝亮,让他在重意境的作品里翻飞,不再有暗淡的翅膀,不再有暗淡的天空,不再有暗淡的征程!
2017.12.30上午
作者介绍:
梦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诗刊》《十月》等报刊发表大量作品。曾在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高研班进修。中国作协会员、全国青创会代表、两届柳青文学奖获得者、两届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入选陕西省优秀作家艺术家扶持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