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 湃客 沈阳图景
秦永春先生，中国美协会员、中国影协会员。这两个称号交织在一起，就能找回一个消失许久却魅力十足的行当——电影院美工。秦老先生在东北电影院干了三十多年美工，手绘了无数的电影海报，听他讲讲自己八十年的履历，感知一下东北艺术家的成长道路。
闯崴子来东北
我的老家是山东掖县（今莱州），我父亲是1888年出生的，还是清朝末年呢，他跟我讲过扎辫子剪辫子的事。他二十几岁，自己一个人来闯关东，最早到过海参崴，那叫闯崴子，在那里的学校学习探矿技术，学完了，就到了蛟河煤矿。家就落在蛟河县奶子山，1936年我在那儿出生的。
当时还小，伪满时候的事记不清了，只记得光复的时候打枪，跑到街上去看。后来家搬到吉林市，49年庆祝建国，还记得在松花江边上放河灯。
民国时期沈阳南市场大门
落户南市场
1950年，我跟我父亲来到沈阳，当时十二、三岁左右。我父亲来沈阳做生意，和别人合伙开木制品厂，叫大生制材厂，生产木头箱子，不像现在有塑料，那时候都是木头箱子。我还帮着干活，搬材料。我家也搬过来了，住在南市，当时叫南市区，就是五经街和十三纬路、十四纬路中间那块地方，是制材厂的简易工棚，用板条子钉的。后来厂子黄了，那几间房就归我们家了。
南市场的八卦街我有点印象，五几年那时候还有妓院，没被取缔呢，都是高档的。在十三纬路小南岗那边也有，是低档次的。最近听说八卦街新修了，我特意去看看，回忆一下过去的情景。当时，八卦街有夜市，摆摊儿卖小吃、熟食，还有袜子、针头线脑什么的，和现在夜市差不多，挺繁华的。
秦永春青年时期留影
从学画到学员
因为父亲总调换工作，家也跟着搬来搬去，没好好念书，上课就在书本上画小人。我父亲当时在街道上当居民委员会的组长，街道主任是一个老太太，他儿子是南市文化馆的馆长。我父亲到他家去串门，正好就唠起这事，说“我儿子愿意画画，上你们南市文化馆去学习学习吧。”他们同意了，就让我去南市文化馆看看，就在南市交通大队那里，现在叫和平图书馆。
那年我14岁，正是淘气的时候。他们让我画画看，说考考你。实际上文化馆不招生，就是义务培训，不收钱，叫美术训练班。当时是抗美援朝时期，有一幅漫画印象挺深，画的是一个工人拿着锉刀打砂轮，砂轮迸出火花，崩到美国的头儿麦克阿瑟身上，麦克阿瑟投降了。他们让我照着那幅画画。我画完了，领导老师们都挺满意。就说：“你来学吧。”就这样，在南市文化馆训练班学了一年零八个月。
在训练班也淘气，不正经学，平时就临摹连环画，复制宣传画。当时宣传抗美援朝、婚姻法、镇压反革命，还画幻灯片。后来我跟着年龄大一些的老师到社会上去搞宣传。南市文化馆也请美院老师万金生来讲课，他画斯大林的画像画的好，让我们看，我们小也看不太懂。
1952年，我16岁就参加工作了。开始是学员，学员也是正式工作。后来调到沈阳市文联美术服务部，新成立的单位，在中华路附近，叫汉口街，原来走有轨。那里有一个二层小楼，一楼是画画的画室，老师们都在那里画，二楼是小学员们学习的地方，还有两个老师在二楼那里住。美术服务部专门画领袖像，我们这些学员刷底子，绷画布，干一些零杂活。后来转过年去，就让我们画领袖的衣服，简单的基本平涂。那时候，一到过年过节，各单位游行，都抬着领袖像，美术服务部就卖领袖像。呆了一年多，1953年就到了电影系统。
东北电影院的前身——奉天大陆剧场
东北电影院
东北电影院和我年龄就差一岁，我是1936年出生，电影院是1937年盖的。
我从美术服务部转到大众电影院，从大众到光陆，光陆到天光，从天光到电影公司，从电影公司到了东北电影院。我在那里呆了30多年。一直干到1995年退休。我退休以后，我徒弟又干了一段，没几年就扒掉了。
老照片上是伪满时期的电影院，我们的海报也在门前，和照片里一样。后来有重大节日或电影周的时候，在正门上面也有一部分宣传海报。
二楼走廊休息厅的那个地方有喝咖啡的，原来里面还有几个不大的雕塑，在休息厅里面，像母与子什么的，没有照片了。那些雕塑很有人情味儿，是过去留下来的，不是解放后的。电影院里面有卖熟食的，还有小餐厅。改革开放以后，一楼改成小百花歌舞餐厅。
当时东北电影院是三层楼，早先有两千多个座位，改成宽银幕以后，去掉一些座位，变成1900多，舞台大了，太近看不了，就去掉一些座位。工作人员有20多人。一般的电影院也就10多个人。最多的时候东北电影院达到70多人。开始美工是我一个人，后来增添了一个学员，就是助手。
五十年代，达赖喇嘛来过，班禅额尔德尼也来过。他们两个人来，在二楼看电影，三楼不行有人。因为他们的脑袋上不能有人。那时候，东北电影院是重点影院，所以还经常搞影片演员和观众见面会。
电影开场时有钟声，好像不是一个钟，像是一个钢弦一样的东西，不是敲打出来的，不知道通过什么发出来的声音，可能是拨出来的，我有些记不清了，不是放在单独的地方，好像是安装在放映机上面，当时由一个技师操控出来的声音。是德国进口的，当时叫西德。钟声敲过以后，大幕徐徐拉开，然后还有一个纱幕帘也慢慢拉开，特别温馨。当时，在东北电影院里面看电影，是一种享受，很高雅。
光陆出了一回事，电火着了，电影院烧成框架了。东北电影院安全比较好，没出过事故。
电影院外面挺热闹的，对面是天宝楼饭店，两层楼。隔壁是军区招待所，前面是东北旅社。后来又有了风味一条街，我们中午经常去吃，有什么灌汤包、水煎包……
80年代的东北电影院 摄影/刘生生
电影院的画师
画师这个称呼是延续下来的，老的人都这么叫，年轻人后来都叫美工，就是美术工作者，简称美工。但是老人儿见了面还叫画师，年轻人见了我也叫秦画师。改革开放以来，评定技术职称，有了技术职称以后，开始叫美术师。一级、二级、三级、四级美术师的称号。一级正高，二级副高，三级中级，四级就是初级，也叫美术员。
这个东北电影院最早的画师是一个日本人，叫谷口先生，我没见过这人，只听说过。1945年光复以后他走没走记不清了。他有一个徒弟，是朝鲜人，叫朴英春。朴英春文革前调到省电影公司。他很孝顺，据说他妈妈要回国，他就不干了回朝鲜去了。朴英春走了以后是刘学彦，他画了一段儿时间，不长，调到电影公司去了，当了宣传科长，他不画画了。后来就是邓画师——邓庆铭。邓画师也是咱们东北人，黑龙江肇州的。
东北电影院是沈阳的重点影院，画师这个工作必须是在沈阳画画比较好的人，才能接这个班。实际上我是和邓画师对调互换了位置。六几年，我到东北电影院当画师，他到电影公司宣传科搞组织宣传工作。
我开始参加工作不挣钱，挣的是工分。每月在沈阳日报上面公布分值是多少钱，每个月都不一样。有时两毛有时三毛，我能挣110分。后来开始挣钱了，我20岁的时候就挣62块钱，后来20年没涨过工资。评职称时我是评委，广电部有文件，电影院算放映系统，放映系统电影院最高二级美术师，电影制片厂可以设一级美术师，电影院不行。上海、北京、天津最高三级，沈阳还算是比较高的有二级。我是二级美术师、中国美协会员。
电影海报《蝙蝠》
电影海报创作
我们创作电影海报的流程，首先是看片。每个月电影公司都有排片，我们工作的内容里有业务学习一项，主要就是看电影。每个礼拜二的下午我们都去电影公司看电影，这就是业务学习。参加业务学习的有经理、广播员、业务员、业务组主要成员，还有美工。这些人都是对外负责电影销售的人员。每周二下午到电影公司去看片，每次看两部电影。
其次，通过看片，了解影片内容，回来以后，美工按照这个月的排片顺序，提前把影片宣传的主要内容画完。不用经理督促，自己熟练掌握规律，提前画好，以备宣传之需。然后再去找一下影片的资料，比如1到7号上映《蝙蝠》，就要在1号之前找到《蝙蝠》的有关资料，并且在上映之前一定要画完。这些资料有总公司下发的8张彩色照片，还有电影院自己订阅了《上影画报》、《长影画报》、《北影画报》、《电影故事》等杂志，看这些资料，根据影片内容，结合杂志上的介绍，然后构思。
构思完了就先画一张色彩小图，就是草图，然后根据这个再去放大，画大的。创作中，要考虑到电影主题思想，还要考虑到如何招揽观众，因为电影主要是给观众看，目的是让更多的观众来电影院看电影，不是画一个大脑袋就完事了，要选择一些吸引人的镜头来画。
东北电影院正常宣传就是画门前两个大的广告，还有三个小的预告。大的宣传海报有10张白报纸那么大，小的预告有4张白报纸那么大。东北电影院门前的电影广告比较大，画这些大的画比较累。我在工作中认真负责，累的腰酸背痛，腰间盘劳损做病了。有一回一直画到第二天早上，我都累趴在地下，起不来了。
电影海报《天云山传奇》
我的作品里有两幅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了，一个是《蝙蝠》，不是在门前展出的，是一整张参加展览的作品。还有《指天云山传奇》，是根据门前海报又经过创作加工后，送去参加展览的。还有《城南旧事》、《杀人狂》等等获得各种奖励。
六十年代的海报都是我画的，尤其是每年的5.23纪念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要搞隆重的宣传，其中重点宣传八个样板戏。要在二楼台上做立体广告，五、六米高。文革时除了放样板戏，还放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鲜花盛开的村庄》等，因为和朝鲜关系好。阿尔巴尼亚、越南的片子也放，都挺受欢迎的。印度电影《流浪者》五十年代放过，后来不让放了，粉碎四人帮以后又开始放，是最受欢迎的影片。
东北电影院内的马赛克壁画
埃及壁画
东北电影院往二楼去，在二楼半的墙壁上，有幅壁画，是马赛克贴的。这幅画在那里挺高，在缓步台上面，是一个装饰。你光看脚底下，不抬头看不见，大家都不注意。除了你一进来，没上楼就抬头看，才能看到。
这幅画是表现古埃及人的生活场景，也可能是古代埃及的民间故事或传说。它好像是一个首领坐在那里，下面的人对他膜拜。首领像皇帝一样，是征服者。后面是打着扇子的人，中间是跪着的羊，好像是一个什么仪式。因为是建电影院的时候建的这幅画，当时的人现在活着的很少，关于这幅壁画没有留下什么资料，领导同事也没有人议论过，它始终是一个谜。
壁画被拆除保留的全程记录
文革时期要砸掉这幅画，邓画师跟我唠过这件事，说“他们要砸，我没让砸。”邓画师出面给制止了，用一个胶合板子给遮挡起来，他设计了一幅毛主席诗词，好像是“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那首，给挡上了。
改革开放以后，形势变化了，极左思潮没有了，就把毛主席诗词拆掉了。拆的时候我在现场，露出原来的样子，没变，就是落了一些灰尘，钉木头楞时有些个小眼儿，但是没有破坏，不影响画面。这就是重见天日啦，要感谢邓画师。
秦永春国画作品《斩妖图》
我经常梦见自己回电影院去画广告，还梦见电影院装修。我经常做这样的梦，梦见我的徒弟也在，我还帮他一起画。每次梦的都不太一样。还梦见画室里面有大坑，要给我们撵走，我们又回去，在房间刮大白，来回做这点梦。干了一辈子电影院了，对它的感情很深。
秦永春电影海报作品欣赏
（口述人/秦永春 文字整理/河西 编辑/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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