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裤子主唱彭磊和他的《北海怪兽》

《乐队的夏天》第一季虽然已经完结，但节目带来的影响不仅远未消散，而且正在持续发酵。京城各处Live House的演出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销售一空，节目组安排的乐队全国巡演也才刚刚开始，而备受瞩目的新裤子乐队，微博粉丝数由节目开始前的10万，暴涨到100万。

当新裤子主唱彭磊对于一众媒体的采访需求尽数拒绝之际，人们忽然发现早在近十年前的2010年，彭磊出版过一部自传体漫画《北海怪兽》，而且此书在去年刚刚再版过。书中彭磊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盘托出，童年生活、乐队秘辛、人生烦恼、时代变迁，彭磊无所不画，无所不谈。《北海怪兽》热销起来，短期内几次加印，印数已近两万册；再加上去年上市、目前早已销售一空的6000套纪念版，《北海怪兽》总销量正在逼近三万。

如果在新裤子爆红之后，有人约彭磊出书，这并不稀奇。但实际上，在《乐队的夏天》热播前，摇滚乐早已淡出大众视野多年。一个普遍的看法是，中国摇滚的黄金岁月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已经结束了。那么，是谁在中国摇滚沉寂的岁月里发现了彭磊？他/她又是在怎样的想法之下，请彭磊画了这本自传体漫画呢？除了《北海怪兽》，他/她还策划出版过什么书？从《北海怪兽》初版至今，近十年过去了，现在的他/她在做什么？

2010年初版丨“它是非常普通的一个产品，但我们仍然觉得是值得做的”

“好多人问我：‘你怎么料到的？’我哪里能料到？我们只是对内容有一个自己的判断而已。”在联合读创的会议室里，谈到伴随《乐队的夏天》而热销的《北海怪兽》，短期内加印了近两万册的成绩，出版人陈江如是说。

陈江策划出版过多部畅销书，大冰的《乖，摸摸头》和张嘉佳的《从你的全世界路过》都是陈江在中南博集时带领团队做出来的。但2010年出版《北海怪兽》时，陈江却并不认为这会是本畅销书。“其实，这本书的出版也没什么特别的故事，就是碰巧我们有个人认识彭磊，大家觉得这书再差也还不至于赔钱，那就干吧，赌一把。”陈江说。

《摆渡人》剧照。张嘉佳的畅销书《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是由陈江带领团队做出来的。2016年上映的由王家卫监制并担任联合编剧的《摆渡人》即改编自这部小说集中的同名小说。

陈江所谓的“赌一把”，主要是基于对《北海怪兽》的内容所做的判断。“因为彭磊是70年代生人嘛，《北海怪兽》又画的是他的成长经历，怀旧色彩很浓，只要是那个年代过来的，都能在其中发现自己的一些影子”；虽然2010年已经不是新裤子最红的时候了，但作为本土摇滚乐队中有代表性的一支，其主唱出书仍会在关注摇滚的群体里吸引一些人的目光。

《北海怪兽》内页图文。

“1982年的时候，爸爸第一次带我去看电影，看的是《少林寺》。看完之后我就想把头剃秃了，像那些和尚一样，为了正义和姑娘而跟别人大打出手。”陈江觉得只要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能在其中发现自己的一些影子。

上报《北海怪兽》这一选题的，是那时陈江手下的一个产品经理DTT。产品经理相当于传统出版社里的策划编辑，改称产品经理，反映了磨铁对图书商品属性的强调。尽管如此，在DTT看来，做自己喜欢的书依旧是可能的：“我们是算总包嘛，就是每年要完成多少任务，所以即使一本书不赚钱，也是OK的。”

与陈江一样，DTT说她做《北海怪兽》，并不是出于对这本书商业价值的看好，而是出于对内容的认可。她在《北海怪兽》中看到了彭磊和社会的隔阂，看到他反讽和调侃的态度，以及很多人习以为常却被彭磊视为疯狂的现象，她认为这些观察和感受是有价值的。

DTT对《北海怪兽》中的一组画印象很深：动画专业的彭磊去电视台上班，当所有人都像机器一样枯燥而重复地画着稿子时，彭磊悠闲地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很快，他被电视台开除了。

《北海怪兽》内页图文。彭磊因为实习期间喝茶，被中央电视台轰回了学校。

彭磊会联系上DTT，是因为她此前出版过牛奶咖啡组合的《越孤单，越长大》。那时的DTT爱听音乐，常在下班后，听马世芳的“音乐五四三”。而早在上大学时，她就因为喜欢牛奶咖啡而在MSN Space上关注了这一组合的女主唱kiki。“后来，是通过豆瓣吧，认识了她。”

2009年，在DTT的策划下，牛奶咖啡的新专辑《习惯了寂寞》随一本容纳了kiki的写真、老照片和随笔的书《越孤单，越长大》联合发售，被视为唱片业和出版业的一次跨界合作——这在那时的市场上还是新鲜事，当时在东棉花胡同的一个小剧场里做了发布会，在业内颇有影响。“这个圈子就那么大，所以后来彭磊想出书，就通过朋友找到了我。”牛奶咖啡成立伊始即签约在摩登天空旗下，而新裤子则是摩登天空签下的第一支乐队。

“当时我们在一个水没过脚的地下室排练。弹琴的时候，身上都会过电。就是在这里，沈黎晖决定为我们出第一首单曲。”《北海怪兽》内页图文表现的摩登天空创始人沈黎晖和新裤子。

为了实现彭磊对图书装帧的复古设想——塑料封皮，丝网印刷——DTT费了很大力气终于在河北的一个村子里找到了还在用这项几乎已经被淘汰的技术的印厂。“说是印厂，其实更像是个小作坊。”村里的厕所修在猪圈边，脏得下不了脚。

而为了减小《北海怪兽》可能给公司带来的亏本风险，这样一本有很多彩色插图、四色印刷的书，DTT决定不用铜版纸或者文艺书常用的轻型纸，而是采用了草纸质感的更为廉价的纸张来印刷。

《北海怪兽》2010年出版后，同DTT和陈江预想得一样，卖得比较平淡。陈江已经不记得首印的具体数量了，“估计也就一万册”，但他很明确这书没有加印过。“所以你就知道，它是非常普通的一个产品，但我们仍然觉得它是一个有特色的产品，从选题来说还是值得做的”。

陈江口中这个普通但值得做的产品，源自彭磊在艺术市场上的失败。当时是中国现代艺术爆发的尾期，彭磊租了一个画室，画了特别多画，但是一直卖不出去。有人建议他做一个画册推销自己的画，但是做画册也得花不少钱，所以彭磊就听从他人的建议，将自己的故事画成漫画，然后把自己的艺术作品作为插图穿插其间，这样等于是一本画册，却又可以作为自传故事出版。

彭磊在家画了一年，用200多页的漫画记录下了他对过往岁月的回顾。他联系上DTT时，书稿已经成型了，而他以自传故事作为画册宣传自己的艺术创作的打算，无论是DTT还是陈江都并不知晓。

在《北海怪兽》中，我们看到这个一直做着自己喜爱的事情的大男孩儿——他玩音乐、制作黏土动画、收藏铁皮玩具、拍电影——原来在成长中也经历过匮乏和挫败，也在面对社会时感到不适和疏离，这就使得《北海怪兽》的读者可以并不局限于彭磊的同代人，所有在成长中并非一帆风顺的人都有可能在《北海怪兽》中找到共鸣。

彭磊明确说过，画《北海怪兽》主要是为了推销自己的艺术创作，但最后那些画还是一张都没卖出去；而陈江和DTT也由于不同的理由，先后离开了磨铁。

2019年再版丨“我们只是踩上点儿了”

DTT现在在一家头部互联网影视公司做执行制片，工作繁忙。回想起做出版的岁月，DTT感叹那时过得特别安稳。但2014年的她，感到的却是厌倦。在出版行业工作了六年，DTT觉得自己的工作陷入了重复。那时互联网+的概念正流行，DTT特别想去互联网公司看看他们是怎样工作的。

离开磨铁，她先去了阿里，跟随从多看加入阿里的胡晓东做淘宝阅读，“但阿里的问题是不太有耐心去养一个部门”。在淘宝阅读被阿里停掉之后，DTT转岗去了阿里影业做IP评估，进入影视行业，后来又换到现在的公司。

《北海怪兽》中插入的彭磊的画作《捡到一分钱》。彭磊，《捡到一分钱》，布面油画，200cm X 150cm，2008年

2017年的时候，彭磊的夫人给DTT发了一张淘宝截图：有卖家在以300元的价格倒卖原价39.8元的《北海怪兽》。相谈之下，DTT觉得《北海怪兽》这本书还是可以再做一版；而且2017年是新裤子成立20周年，他们正在准备全国巡演，这也是一个再版的契机。

她找到已经自己开公司的陈江。“我们觉得《北海怪兽》还是有特色的，新裤子乐队也有铁粉，如果再版价格定得高一些，量做得少一点，做成一个有特色的纪念版，慢慢也能销掉，不至于亏钱。”陈江这样回忆起他当时的判断，“我们从来没想他能火起来或者卖得更多”。

彭磊曾设想《北海怪兽》在纪念版里附送一盘磁带。但磁带的生产是个问题，而且现在一般人已经没有能听磁带的设备了。在彭磊看来，磁带只是一个怀旧的物件，不一定要去听。陈江则认为送了磁带却让大家听不到，这不太好。最后商量的结果，是选择了印有咪咪和嘎嘎的铁皮铅笔盒和贴画，作为纪念版附送的怀旧物件。

纪念版《北海怪兽》附赠的铁皮铅笔盒。寇淮禹 摄

因为书号下不来等原因，这款20周年纪念版的《北海怪兽》直到2018年才出版，售价118元。书出来后，彭磊去过一趟联合读创的办公室，给一些书签名。当时还没有人知道新裤子会在2019年参加《乐队的夏天》，更没有人想到他们会凭借这档节目爆红。

签名那天，DTT也在，她记得同为70年代生人的彭磊和陈江很聊得来。“彭磊当时感叹自己是被时代淘汰的人，互联网这种新的产业模式他不感兴趣、也不太懂，而要是让他去上班、去公司，也是比较困难的事情。他说他什么都不会，只会摇滚乐。”

2018年新裤子全国巡演，演出的场所通常是能容纳700到1000人的地方。每次演出，《北海怪兽》能有两三百套的销量，就这样从去年卖到今年《乐队的夏天》开播，6000套纪念版一直没卖完，联合读创的发行负责人赵昕说。而2018年对彭磊来说绝不轻松，年尾的时候，他发了一条微博，说自己“18年过得并不好，各个方面都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做每件事情时都是如履薄冰，一直状况不断”，这种种状况中就包括他的积蓄在P2P中被一卷而空。

2019年，DTT得知新裤子乐队参加了《乐队的夏天》拍摄的消息，她和陈江说，可以做些准备。节目开播后，《北海怪兽》的销量并无特别的起色；到了第三期时，销售迎来了井喷式的增长。在6000套纪念版销售一空后，联合读创又制作了只附赠贴画的单书版，定价88元。单书版出来后，赵昕曾请彭磊帮忙在微博做过推荐。彭磊转发了链接，说了一句话，一下卖掉了两三千本。截至目前，单书版几次加印，印数已近两万册。

谈到这个成绩，陈江说他们只是“踩上点儿了”。虽然策划过多部畅销书，但他坦言什么书会卖得好，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有些很不好的书也卖得很好，而很好的书卖不动的情况也有，我们只能看一本书是不是有价值。一本书可能它眼前没有能看到的经济价值，但至少有精神价值，或者符合我们的品质、符合我们的风格，同时我们又判断它再差也不会亏本，那就可以干一下；一本再有精神价值的书，如果我们认为会亏本，恐怕我们也不会干。”

彭磊画作《我不会迷惘》（局部）。这幅画已经在近期以八万元的价格卖掉了。

DTT忙于她制片人的工作，这次再版的《北海怪兽》一直都还没有时间翻看。“彭磊不是在《乐队的夏天》里谈中年危机嘛，我觉得我就在经历中年危机。现在有时想出去喝酒，让自己放松放松。但如果真的去了，第二天就会有强烈的负罪感，因为你觉得:啊，我又浪费时间了！看书也是，以前看书偏文艺嘛，现在如果让我选一本书，我会希望我花在这本书上的时间更有价值。”

我问DTT是否还听音乐。她说现在听音乐比较随意，“越来越不文艺了”；“不文艺的点在于丧失了对细节的捕捉力，对这些东西没有那么感兴趣了。”

“但是今天对我来说是个好日子，因为这段时间刚好忙完一个项目，下一个项目又还没开始，去了公司可以拿本书在那儿看。这两天我读了两本书。”DTT说。

“是那种有现实价值的书吗？”

“不是。今天在读房思琪，前一天读的是《素食主义者》，一本韩国的文学作品，关注女性在男权社会的处境。”

8月10日晚上，@星空间_StarGallery发布了一条微博，表示他们的微店开始售卖彭磊的画作了。微店里有彭磊的画十来张，售价从三万六到十四万不等。

彭磊在当天晚上给这条微博点了个赞。这样，他的关注者在他微博主页上就都能看到这条消息了。

截至8月24日，彭磊在星空间的微店上一共卖掉了六张画：三万六的一张，四万二的两张，四万四、六万和八万的各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