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博物馆正在展出的跨年特展“须静观止——清代苏州潘氏的收藏”,以《三松堂书画记》《须静斋云烟过眼录》为著录依据,展示70件潘隽奕、潘世璜这一支潘氏的书画、碑帖等收藏。
本文以清代著名藏书家黄丕烈与潘氏父子为切入点,梳理了黄与潘在诗文唱和、书画鉴赏、雅集等交往,包括黄丕烈收藏《注东坡先生诗》残本、对陶诗、苏诗等,潘奕隽提史忠《杂画册》引首。
潘奕隽(1740—1830)是大阜潘氏家族迁苏后第一位进士,但他淡薄名利,中年以后退居吴门,以书画自娱。他与儿子潘世璜(1764—1829)对书画的鉴藏,因有《潘氏三松堂书画记》《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等著作行世,近年也有多位学者撰写专文加以研讨,故其概况久已为人所知。而潘奕隽祖孙几代人的藏书,尽管有《三松堂书目》《香雪草堂书目》《西圃藏书目》等稿本流传,但未经刊印,流传不广,且著录颇为简略,使人难窥其全貌。潘奕隽所处的清代乾嘉年间,正是苏州私家藏书最为鼎盛的时期。清代最著名的藏书家黄丕烈,年纪较潘奕隽之子潘世璜仅长一岁,与潘奕隽父子往来颇为密切。
翁雄、《黄丕烈像》(局部),南京博物院藏
黄丕烈(1763—1825),字绍武、荛圃,又作绍甫、荛夫,号复翁、复初氏、宋廛一翁、求古居士、侫宋主人等。先世居福建莆田,十世祖黄秀陆迁居江宁,有祖坟在焉。至曾祖黄琅移居苏州。黄氏为乾隆五十三年(1788)举人,数上春闱不利,加捐户部主事。一生以藏书、刻书为志业,六十三岁时曾在苏州玄妙观西设滂喜园书籍铺。编刻有《士礼居丛书》。关于黄丕烈的交往情况,曹之曾撰有《黄丕烈交游考》一文加以梳理,潘奕隽、潘世璜父子名列其中,但并未专门论述潘、黄之间的交往情况。从江标《黄荛圃先生年谱》、王大隆《黄荛圃先生年谱补》等书中,可以发现黄丕烈与潘氏父子在藏书方面的交往其实并不太多,而雅集聚会、诗文唱和、书画鉴赏似乎要多一些,兹对此略加梳理如下。
一、诗词唱和
从潘奕隽《三松堂集》看,他与黄丕烈有诗词唱和,最早见《三松堂集》卷十一《和黄荛圃移居韵》四首,其四“侧想高斋陈蝶梦,尚怜陈迹作牛磨”句下自注云:“余于二月入都,五月始归,故云。”按之《三松老人自订年谱》,清嘉庆元年(1796)二月,潘奕隽挈子妇入都,五月出都。与此相合,则两人有唱和必不晚于本年。是年,黄丕烈三十四岁,潘奕隽五十七岁。黄丕烈于嘉庆元年(1796)五月,从昭明巷养恬书屋迁居王洗马巷。潘奕隽则早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七月,就从马医科巷躬厚堂,移居西花桥巷敏慎堂。此时两人交往就日渐频密,待到嘉庆七年(1802)岁末,黄丕烈移居城东悬桥巷,与西花桥巷更近,往来自然愈加方便。
明刻本,《清塞诗集》,南京图书馆藏
明刻本,《清塞诗集》,南京图书馆藏
在黄丕烈传世的古书题跋中,我们发现潘奕隽父子的身影并不太多,南京图书馆藏的明刻本唐人周贺《清塞诗集》一卷,首尾均有黄丕烈题记,似是一年所写,书前题记最后言及:
中秋日重检及此,因记。时潘榕皋、理斋父子散步至舍,剧谈而去,颇极有朋之乐。
据书后题跋日期知,此为嘉庆十二年(1808)丁卯八月间事。而在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中,开卷第一条就提到:
甲子正月三十日,黄荛圃出示宋椠本《鉴诫录》,墨林项氏所藏,后有查查浦、王渔洋、汪退谷、朱竹垞诸人题跋,内退谷蝇头楷书数行尤精妙绝伦。又见宋椠本《白氏文集》十七卷,绛云楼烬余也。
宋刻本,《鉴诫录》,上海图书馆藏
此条后有费念慈按语:“《鉴诫录》今在虞山相国师家,己丑南归所得也。”甲子为嘉庆九年(1804),黄丕烈四十二岁。虞山相国即翁同龢,宋刻本《鉴诫录》后确实归诸翁氏,一度由其后人翁万戈携往美国,十余年前已让归上海图书馆,重返故国。此书后有项元汴、朱彝尊、查嗣瑮、汪士鋐、王士禛、曹寅、赵怀玉、黄丕烈、顾千里、翁同龢等题记,却未见潘世璜父子观款或印章,据黄跋署“嘉庆甲子正月丁巳日”(即正月二十七日)知,黄丕烈得此书三天后,就以之示潘氏。同时所见,尚有得之顾莼家的宋刻本《白氏文集》残本一种。这年五月八日,潘世璜过悬桥巷黄宅,见到宋拓《蜀石经·毛诗》、元刻《元统元年题名录》、唐人写经残本等。同样,在《蜀石经·毛诗》拓本上也未看到潘氏父子的痕迹,潘世璜题观款的唐人写经,下落不明,亦不见黄丕烈有题跋传世,在潘奕隽《三松堂文集》卷二中有一篇《题藏经残字册》,提供了宝贵线索:
城东画禅寺长老旵峰藏有唐经生书《毗婆沙论》第一百五十五卷,余尝题其后。今黄君荛圃复获是经,装潢成册,与画禅所藏相较,似出一手。虽系残本,其笔力之浑厚坚致,迥非宋以后人所能,墨香纸色,皆可宝玩。此系荛圃搜废纸所得,因叹翰墨流传,其不遇善知识湮没零落者,正自不少耳。
宋拓,《蜀石经·毛诗》,上海图书馆藏
宋拓,《蜀石经·毛诗》,上海图书馆藏
由此可知,黄丕烈所藏为唐经生书《毗婆沙论》残卷,已被其改装成册页。嘉庆十五年(1810)九月十八日,潘世璜曾访黄丕烈,见宋本《剑南诗集》残本。此书是同年八月得之玉峰吴氏者,虽是残帙,但黄丕烈颇爱之,曾专门题诗二绝:
好书积习爱探奇,菉竹空伤蔓草滋。不惜扁舟乘夜泛,复翁来读放翁诗。
山明水秀鹿城西,解缆归来日未低。十七年前旧游路,欲寻陈迹已全迷。
宋刻本,《注东坡先生诗》残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由于《须静斋云烟过眼录》是潘世璜日记之摘录本,所以陪侍其父时才有潘奕隽与黄丕烈见面的记录,否则均付阙如。黄丕烈因已获宋刻《陶集》二种,故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陶陶室。两年后,嘉庆十六年(1811)初冬,他又从周锡瓒处购得宋嘉泰淮东仓司刻本《注东坡先生诗》残本,恰好是《和陶诗》二卷,黄氏诧为奇遇。居中促成此事者,可以说正是潘奕隽,黄跋记其始末甚详:
《注东坡先生诗》出吴兴施氏、吴郡顾氏者,宋刻不多见。余往年游都中,见之于翁覃溪先生所,即商丘宋中丞得诸吴中本也。书多剥落,原缺十二卷,覃溪爱之甚,藏弆之室名曰苏斋,诚重其世元二本耳。此外有奇零之本,未及记所存卷,今藏小读书堆。惟《和陶诗》二卷,系全部之第四十一、四十二卷,虽不全而自可单行。香严书屋中有之,主人亦肯割爱,而需值昂,且余谓非商丘本所缺卷,不急急购之,然往来于怀已三年矣。辛未立冬日,榕皋潘丈拉游天平观红叶,道出来凤桥,顺访香严主人。榕丈云,闻其有宋刻《东坡和陶诗》,可往借一观乎?余曰,言借未必可得,吾当诡言得以取之。既见,谈及是书,并与议直。竟许可,遂携至舟中,与榕丈欣赏者累日。榕丈怂恿余得之,余亦以己巳冬新葺陶陶室,贮宋刻两《陶集》,而此东坡《和陶》宋刻亦当并储,以为宋廛盛事。特因力有不足,故迟之三年而愿未遂。兹一旦以旁人借观之言,无意中成之,可为奇事。是晚宿吾与庵,向庵僧澄谷借商丘新刻《施注苏诗》勘之。注语竟无一首完全者,岂向所收宋刻虽非缺卷,而亦多残损耶,抑系妄人之删削耶?观此,益信宋刻之可贵。苏斋所藏,商丘昔得于吴中者,彼犹逊于此矣。得之直未归,得之意已决,乘兴书此,谓三年宿愿一旦了之也。
潘奕隽与黄丕烈对陶诗、苏诗有同好,上海图书馆藏有清康熙三十八年宋荦刻本《施注苏诗》一部,和黄丕烈向吾与庵僧人澄谷借的“商丘新刻《施注苏诗》”版本相同,潘奕隽曾屡次批读,从题跋时间来看,自乾隆五十七年(1792)开始,先后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乾隆六十年(1795)、嘉庆二年(1797)、嘉庆三年(1798)、嘉庆七年(1802)、嘉庆十七年(1812)、嘉庆二十年(1815)、嘉庆二十一年(1816)、嘉庆二十二年(1817)、道光元年(1821)先后十余次阅读此书,时间跨度达三十年之久,其中有可记者,摘录如下:
东坡诗从刘宾客入手,旁及韩、柳、陶、杜,以新颖之思,发沉滞之性,卓然于少陵、昌黎外自成一大家,至其笔之超逸,出自天成,非由学力也。余既评少陵诗,复从事玉局,阅五年而始遍读之,因题以识。
癸丑十月点讫,时因移居经营屋宇,遂至书卷束阁,笔研荒芜,题志岁月,不胜玩时废日之惭。
乙卯四月十六日阅起,是日午后从人听歌于山塘之甫里祠。翼日午后,南宫捷音至,世璜中式。
乙亥四月十一日,复观于须静斋蔷薇花下,时年七十有六,去乙卯盖二十稔矣。水云记。
道光元正春日重观于蜨龛,八十二老人识。
陶诗自杜、韩两公皆有微辞,独东坡推而高之。至驾曹、鲍、李、杜之上,谓其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子朱子出,以东坡之言为允,而千古之评遂定。窃惟质而绮者,由其意之足也。癯而腴者,由其神之全也。不外求,故其意足;无内愧,故其神全。此固有进乎技者,苏公和作以绮而学质,以腴而学癯,其超乎人也远矣。超乎人,此其所以犹后乎陶也。此下相徐昼堂用锡之言也。录之。
最后一段潘奕隽录徐用锡论陶诗语,黄丕烈藏宋嘉泰淮东仓司刻本《注东坡先生诗》中亦有之,由此颇疑潘奕隽曾借其书以校读宋荦刻本,只是未在宋刻本上提及此事。今此书藏于北京中国国家图书馆,书后有嘉庆十六年(1811)辛未十二月十九日,黄丕烈题诗四首:
东坡生日是今朝,愧未焚香与奠椒。却羡苏斋翁学士,年年设宴话通宵。
东坡生日是今朝,一老冲寒赴友招。闻道春风来杖履,凌云意气正飘飘。
东坡生日是今朝,我独闲居苦寂寥。但把和陶诗熟诵,樽无浊酒也愁消。
东坡生日是今朝,助我清吟兴转饶。谁复景苏同此意,县桥人又忆花桥。
诗后并有附记云:
十二月十九日,往访潘丈榕皋,知赴友人之招,为东坡生日修瓣香之祝。晚归,意欲同修此典,独居寡欢,不复为此,因出此《和陶诗》讽诵一过,并题四绝句于后。苏斋翁学士岁例出宋刻《注东坡诗》,于今日开筵宴客,致祝髯苏,故诗及之。
此书旧藏香严书屋,标题及分册俱未惬意,因椟已制成,毁之可惜,且存之,以见授受源流。遂于椟上聊志数语,以谂来者。标题当云《注东坡先生诗》卷第四十一、卷第四十二,分册当云二册全函。盖此系《东坡先生诗》宋刻残本,不过和陶渊明诗为全璧耳。余藏诸陶陶室中,尤为两美之合。向闻苏斋于东坡生日陈书设筵,邀朋侪为文字之饮。余愧未能,但开函拜读,题诗纪事,而研有余墨,并书是椟。
从黄丕烈所述,他于苏东坡生日这天从悬桥巷去西花桥巷拜访潘奕隽,结果去迟了一步,潘奕隽先应他人之邀外出参加寿苏会。怅惘之余,黄氏回家读《和陶诗》一过,题诗四首,并在书匣上略记此书原委。之后,他将所题四诗后抄示潘奕隽,也就有了不久之后潘奕隽的和作四首:
东坡生日是今朝,蓟北苏斋岁奠椒。何以宋廛人独坐,和陶一卷咏深宵。
东坡生日是今朝,有客城南置酒招。早觉春风来杖履,篆烟浓傍鬓丝飘。
东坡生日是今朝,可有朝云慰寂寥。想到六如亭下路,蛮风暖处雪全消。
东坡生日是今朝,斗室长吟兴自饶。善本流传期共赏,一瓻拟致县东桥。
嘉庆辛未腊月二十六日雨窗次韵奉题,潘奕隽,时年七十有二。
按之潘氏《三松堂诗续集》,卷二有《东坡生朝黄荛圃新得宋刻和陶诗二卷以东坡生日是今朝为起句作诗索和即次其韵题于卷后》,就是上录四诗,刻本中第一、第二、第四两首原有自注,《注东坡先生诗》后墨迹则无之。此诗之前,恰有《十二月十九日东坡生朝尤春樊舍人悬像设祭招饮斋中用东坡和陶诗韵邀余和作》一题,显然抢在黄丕烈之前,请潘奕隽参加寿苏会的人应该是尤兴诗,这一点在《东坡生朝黄荛圃新得宋刻和陶诗二卷以东坡生日是今朝为起句作诗索和即次其韵题于卷后》第二首小注“是日赴春樊舍人饮”上得到印证,潘奕隽的和作则是七天后所作。
同样,在藏书方面,潘世璜与黄丕烈接触亦不少。时在乾隆六十年(1795)乙卯八月,潘、黄二人刚过而立之年,他们的友谊一直持续了三十余年。相互赠书或借书校勘,皆曾有之。
明,王穉登抄录《玉笈金箱》,上海图书馆藏
明,王穉登抄录《玉笈金箱》,上海图书馆藏
据《须静斋云烟过眼录》载,嘉庆十六年(1811)正月二十九日,黄丕烈曾到潘家索还前借王穉登手录《玉笈金箱》二册,同年潘世璜在黄丕烈处见到汪士鋐手录《近光集》,虽未借读,但从潘遵祁的附注来看,此稿本后归潘氏三松堂。在江标《黄荛圃先生年谱》中,明确提到黄丕烈让予潘氏者,有嘉庆十八年(1813)将宋刻小字本《毛诗传笺》一种。买书之外,潘氏也从黄丕烈处借抄书,据明抄本《席上辅谈》黄跋称“此书近三松老人命侍史手录其副,故稍疲熟,属为题后,以目病艰于书,未加墨云。”如果当日黄丕烈眼睛好,潘氏的传抄本也会成为黄跋本吧!
黄丕烈向潘氏借书校勘还有一例,嘉庆二十一年(1816)七月,他得到明万历商濬刻《稗海》本《避暑录话》,知潘世璜也有一本,就在题跋中说:“潘理斋亦曾据一抄本校于《津逮》本上,当更参之。”嘉庆二十一年(1816)十一月,黄丕烈见《中兴颂》剪裱本,偶过三松堂,正好看见潘氏父子藏有整张拓本,事见明嘉靖刻本陈斗辑《订补浯溪集》黄跋:
顷得此书后,适过三松堂,见榕皋、理斋乔梓将磨拓全文两张,铺地展玩,欲付装以饰壁,询知为伊墨卿太守所赠。其文左行,是书不载左行之说,当是疎脱。是书云碑有三刻,余所见殆全本而初刻者欤?后又从萍庵退叟涵碧楼见饰壁,亦即是碑,盖榕翁特访其装潢耳。询所从来,乃知有宦于道州者遗之,则其为初刻益信。
潘氏父子同时成为黄丕烈质疑问难的对象之一,黄氏从书肆得清抄本明邝露《赤雅》一卷,其中有“谟觞山房”藏书印,不知出典,乃先后向潘奕隽、石韫玉请教,往返两次,未得确解,后始由潘世璜为检出,黄氏特意将此事记入书后。
黄丕烈藏书中,除了宋嘉泰淮东仓司刻本《注东坡先生诗》残本外,潘奕隽为题跋者,还有那部著名的宋刻本《唐女郎鱼玄机诗集》,此书今亦藏中国国家图书馆,题跋者计黄丕烈、李福、吴嘉泰、瞿中溶、戴延介、顾莼、董国华、袁廷梼、徐云路、夏文焘、余集、王芑孙、曹贞秀、归懋仪、韵香、达真、陈文述等。其中,潘奕隽并代索女弟子归懋仪题,内附潘氏一札提及此事:
来册收到,但不知如何题也。《鱼》册已题就送来,今藉价缴上。其词笔之妙,真可压卷,绝世奇才也。专此,隽手具。廿五日灯下。
荛圃得幼微道人集,倩秋室学士图像于前。复索拙句,自惭荒劣,不称是题。代索女弟子归佩珊填《壶中天》一阕,置之《漱玉集》中,盖不能辨也。七十九翁奕隽又观。
三年之后,八十二岁的潘奕隽重观此书,为黄丕烈题诗一首:“清气乾坤得者稀,重类妙手写崔徽。宋廛事传他日,可许清微配幼微。”或许,潘诗正是黄氏心目中最理想的压卷之作。
二、书画鉴赏
历来论黄丕烈收藏者,皆以古籍善本局限之,而不知其于碑帖、书画,亦有所心得,尽管传世不多,但就目前所见,精彩亦颇有可述者。对于黄氏不搜藏书画,他在为改琦《云山无尽图》所跋语中就自谦道:
辛未春分日,改君七香偕古倪园主人访余于陶陶室,携此卷相示。余素不识画而却喜画,余倩诸友人画得书图已有三十六幅矣,兹又将乞七香为之。
相同的话,在禹之鼎《临清明上河图卷》上,黄丕烈跋亦有云“予性懒,且不善别书画真赝,故题识不轻下笔。”在明人史忠《杂画册》后,他也说“余不喜蓄书画,而亦间蓄一二小品,大抵皆精妙绝伦,有识者以为之鉴定,方始购得,久之自能辨其真伪,故物虽无多,而伪者不存焉。”但不过在友人眼中,黄丕烈应该是书画收藏爱好者。
潘奕隽题 史忠《杂画册》引首,上海博物馆藏
潘奕隽早年入词林,又得享高年,在他晚年,四面八方的藏家,有识有不识,有机会来苏州,都会带上自己的藏品,请潘奕隽欣赏、题跋,以此为荣。黄丕烈亦不例外,前文说到的史忠《杂画册》,据钮树玉的《匪石日记钞》,嘉庆四年(1799)二月廿六日,钮氏就曾在黄氏士礼居见过此册。同年四月廿五日,黄丕烈还曾与段玉裁、钱时霁、夏文焘、袁廷梼、李锐、顾广圻等与枫桥袁氏五砚楼观赵孟𫖯《酒德颂》卷。今史忠《杂画册》后有嘉庆十二年(1807)中秋黄丕烈题跋,首有潘奕隽题“痴翁三绝”四大字,应该是黄氏于此年装裱前求潘奕隽所书。
据《须静斋云烟过眼录》载,嘉庆十八年(1814)七月三十日,黄丕烈曾携元五大僧字卷及姚公绶《汉阴园味诗》卷访潘氏父子,顾沅编《今雨集》卷八有潘奕隽《跋元五高僧遗墨卷》“五高僧遁迹养真,岂屑以笔墨自鸣,而信手挥洒,皆有一种出尘之致,洵为墨林逸品,可宝可玩”,《三松堂集》失载,《三松堂诗续集》卷一有《题汉阴园味卷》,即为黄氏题:
卷为元张伯雨画,明姚公绶题额作记与诗。今额与诗具存,记失其半,而画已不可踪迹。黄君荛圃收得之,装潢成卷,属余题诗。
句曲山人(伯雨自号)久已仙,画图幻化等烟云。尚余水竹仙村句(水竹仙村,公绶自署所居也),来结吾生翰墨缘。
话到分香迹已陈,不妨抱瓮寄闲身。勾萌甲坼生机满,独乐园中味最真(公绶诗“梦不思分汉署香”,注云:因闲居食菜得趣,故无汉署分香之想)。
著脚风骚境界宽,齑盐聊取足盘餐。人生穷达由天付,若个当官会作官(公绶题云:余不会做官,乃附隐逸风骚中,或可著脚也)。
扶犁我亦学樊迟,几棱(去声)春畦送送老宜。风味茅斋良不恶,豳风读罢读陶诗。
龚璛,《静春堂诗序》,故宫博物院藏
龚璛,《静春堂诗序》,故宫博物院藏
此卷今不知流落何所?元五大僧字卷与史忠《杂画册》二种,后皆归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著录。元人书法,除五大僧字卷外,黄丕烈还从陈鳣处购得龚璛《静春堂诗序》、王袆《寓斋记》双卷。此两卷据《须静斋云烟过眼录》记载,嘉庆十九年(1814)甲戌十二月一日,陈鳣曾携来苏州,请潘奕隽赏鉴:
见禾中陈仲鱼(鳣)所藏《静春翰墨》二卷。静春堂者,宋末隐君子袁通甫(易)所居,在吴郡东南二十里鲛龙浦。元初,为石洞书院山长,退归不仕,有《静春堂诗集》行世。
上卷元人迹有龚子敬(璛)、陆子方(文圭)、郭祥卿(麟孙)、杨仲弘(载)、陈伯敷(绎曾)、汤师言(弥昌)所书《静春诗序》,钱德钧(重鼎)题《静春集诗》,虞伯生跋,黄晋卿书所作通甫墓志铭,龚、虞书为最。龚书秀劲流逸,在柯、赵之间。郭书亦绝近赵法。后有吴敏德(讷)跋,载子敬以下诸人隐显履历,系为通五世孙鼎所题。鼎字以凝,仕明为刑部检校。
下卷首为元人王袆书所作《寓斋记》,寓斋名泰,字仲长,通甫子也。后有仲长书和友人诗八首,又仲长之子能伯(养福)小楷书《九歌》,极端峭。又墓志数通,有明腾叔者,通甫元孙名鼎及昶者,共五世孙也。俱明人书。末有名世恩者书札一通,草法劲逸,绝类文待诏书。袁氏子孙式微,已置破簏中,仲渔以贱价购得之,良可宝也。
按:今上卷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卷后有明人朱存理题诗及清潘奕隽、黄丕烈、陶赓、毛庆善、杨守敬等题记。据清抄本《静春堂诗集》四卷附一卷黄丕烈跋称“《静春堂遗墨》卷向藏吾郡袁氏。袁之婿徐某殁后,袁之女出箧藏遗物尽售诸贾人,是卷亦在其中。想袁氏后无人,故归婿家,后卒为吾友海宁陈君所得,甚珍之。”可见黄丕烈洞悉此卷之流转。今卷后潘奕隽凡先后两题,第一次为陈鳣作,内容见《三松堂文集》卷三,墨迹多最后年月一句:
袁通甫先生名意,为吾吴长洲县人,隐居不仕。子寓斋名泰,书法精妙,入欧、虞之室。兹其家藏一时名流赠答之作,今其家衰替,尽落他人手,复不知珍惜。海宁陈征君于拜簏中见之,购归装成长卷,携过吴门,出以相示。余慨氏族之兴废靡有常,又幸翰墨之寄托得所,因欣喜而跋其尾。征君字仲鱼名鳣,盖今日之能文善书而好古者。嘉庆甲戌腊八后一日,吴县潘奕隽题。
潘奕隽第二次题,乃为黄丕烈作,距上一次已过四载:
静春斋翰墨双卷为吾吴袁氏物,子孙不能守,为海宁陈君仲鱼所得。仲鱼既殁,仍归于吾吴黄君荛圃,楚弓楚得,洵为快事。暇日出示,翰墨源深,良自庆幸。嘉庆戊寅春月,潘奕隽,时年七十有九。
《静春堂诗序》,黄丕烈题诗
而在嘉庆二十二年(1818)岁末,黄丕烈亦有诗,次年三月请潘氏题过后,方请顾凤藻书之:
静春翰墨抵双珠,展卷重看一感吁。神物蛟龙怀旧浦,暮年骐骥志长途。半生甲乙须良友,临没丁宁及藐孤。付托得人敢自许,楹书旧识莫如吾。
汝南族望著长洲,旧物陵夷到女流。论称有时随瓦砾,覆瓿何意等琳球。名贤诗笔千金帚,诸老文章一腋裘。岁暮怀人添感逝,年年风雪此停舟。
满装书画米家船,小泊吴阊近廿年。月夕花朝同笑傲,山陬海澨互留连。奇书往复平生愿,宝物归来复死缘。交到死生情乃见,敢盟白水誓黄泉。
岁逋未了典琴书,笑我生涯老蠹鱼。旧事重提津逮舫,古欢再结太平庐。待偿负券金无价,偏使贫家乐有余。过眼云烟时聚散,静观物理悟盈虚。
嘉庆丁丑岁除黄丕烈题,越明年戊寅季春之月,顾凤藻书。
黄丕烈所藏古书画,正如其藏书一样,未必都会加墨。南京博物院藏有一轴明代周之冕的《莲渚文禽图》,上有嘉庆十一年(1806)九月廿八日潘奕隽女弟子席佩兰题《虞美人》一阕:
芳塘长遍相思草,水亦潆洄抱。花花叶叶总相依。护住文禽一对,不分飞。 剖开莲子拗残藕。离别从来有。人天欢喜此图中。那识江湖萧瑟,有秋风。
此图左下角有“荛圃”朱文腰圆印、“丕烈”白文长印,虽无黄跋,但可以确定曾经黄丕烈收藏,席氏题词可能就是为黄氏所作,想来此轴一度悬挂在黄家厅堂中。
明,周之冕,《莲渚文禽图》,南京博物院藏
另外,还有南京博物院藏的明陆士仁、文从昌《陆龟蒙祠图》册,先后经潘、黄题跋。此册前有嘉庆十五年(1810)长至前五日潘奕隽题“清风千古”四大字,后有同日潘氏所作题跋,黄丕烈题则在同年大除夕。
潘奕隽题《陆龟蒙祠图》引首“清风千古”
潘奕隽题《陆龟蒙祠图》引首“清风千古”
黄丕烈除与潘奕隽一同题画外,也代朋友向潘奕隽索题,如毛庆善就曾托他以王武的《红豆花图》求跋。同时,还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与二人有密切关系的同时代人画作,与两人的交游、雅集有着密切的关系。
(本文摘编自《三松堂的访客黄丕烈——潘奕隽父子与黄丕烈交往考略》,作者系苏州博物馆副研究员,苏州博物馆清代收藏家系列展览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