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真正的问题,还不是影友看不懂当代摄影,而是压根就不会看照片,就连摄影史上的那些最经典的作品,也未必看得懂。”
这段话无疑会得罪一大片摄影爱好者。“压根不会看照片”看上去很尖锐,说的却是实情。”
如果把看照片的人分分类的话,我们可以粗略地把观众分成三大类(当然还可以继续细分):普通观众;艺术观众;评论家或者艺术哲学家。这三类人看照片的角度是不同的,或者说,这三类人碰到“看不懂”的问题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先说说普通观众。普通观众看照片,先看照片里面有什么,接着会有一个条件反射式的自问:它反映了什么,一旦看不出“反映了什么”,他(她)就马上“看不懂”。很多普通观众从小受语文老师“中心思想”“段落大意”教育的影响,马上会把这种思维放到观看照片中。我们来举一个例子。
1、“专业摄影师”拍的黄山获奖摄影作品
2、普通大众拍的黄山
如果有两张照片(上图1、2)参加某摄影比赛,你们觉得哪张会获奖?
对!几乎所有的人会认为图1能获奖,而且绝大部分评委也会选择图1获奖(图1是“大美黄山国际摄影大展获奖作品”)。
如果接下去把这两张照片挂在展览馆的墙壁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能“看懂”图1,而会有大部分人“看不懂”图2。
为什么图1人人能看懂,能获奖?因为它表达了美,而且能拍到这样的美景需要耐心的等待,时机的选择,熟练的技术,还有很好的运气。因此这张照片不是谁都能拍到的,有很大的稀缺性。
反过来,为什么图2大家“突然看不懂”,而且也不能获奖?因为太普通了,谁到黄山顶上去一趟,都能拍一张。保不准谁的硬盘相册里都有一张。人人都能轻而易举拍到的照片怎么可能是艺术(观众忍不住疑问:这样的照片作为艺术作品挂在墙壁上,这不是侮辱我们的智商吗?我家6岁的孩子都会拍)?怎么可能获奖?
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有鉴赏力的评委可能会选择图2获奖(当然需要一定的条件,下文说明),你肯定会大吃一惊!
问题出在哪里?
问题出在“认知”上。
因为大众感性的、朴素的认为:“艺术就是表达美。”还能举出名家罗丹的话:“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且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这话你可能已经滚瓜烂熟了吧?但是大众可能忘记了,罗丹说这话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这个世界的主流对艺术的理解已经不是美了(所以要改变你对艺术的认知,得先去看看艺术史和艺术哲学,然后你会惊讶地发现,艺术史和艺术哲学本身也在变化,100多年的时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把艺术片面地理解为美(艺术当然要美,但此美已经非彼美),这是非常落后的一个艺术常识。把美作为艺术创作议题的作品因此被称为“糖水片”。糖水片好吗?好,没有说不好。但糖水片获大奖就不好了,因为这是在奖励一种落后和过时的认知(当然旅游宣传需要,奖励给宣传需要也是正当的。)
紧接着大众要问了,既然图1关于艺术就是美的认知很落伍(有人认为理论不重要,看看,实际上某种理论偷偷地在潜意识地起作用吧?),图2也看不出好在哪里啊。你的疑问是有道理的。确切地说,如果图2只是单张照片,确实达不到获奖的程度,因为图2还没有建立起作品的内在逻辑,作品的指向还非常模糊,因此需要用一组作品来建立上下文关系。也就是说,图1一张照片内部就已经建立了一种审美价值观:艺术就是表现美,而图2还没有。我们在这里可以以国内著名摄影家黎明先生的作品《游山玩水》为例,看看一组作品如何建立了它的内部逻辑关系。
黎明作品:《游山玩水》
我们通过《游山玩水》看到了这样一种情景:中国人在室外的休闲娱乐。有人说了,休闲娱乐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不是好奇,休闲娱乐是当下的一种社会现象,社会学家一直在对社会现象进行分析研究。比如以福柯(Michel Foucauh)有关“凝视”的著述为基础,英国社会学家约翰·厄里(John Urry)提出“旅游凝视”( tourist gaze)理论,中国学者刘丹萍写了一本《旅游凝视:中国本土研究》。细心的读者发现,黎明的这组作品恰恰可以从影像的角度来印证这些社会学家的学问,使这组作品有了社会学意义上的高度(这里暂不阐述影像审美意义)。当然,艺术作品并不是社会研究的简单图解。这组作品还可以从“休闲消费”(让·鲍德里亚著作《消费社会》、西莉亚·卢瑞著作《消费文化》),或者社会景观(居伊·德波《景观社会》),或者大众的集体无意识(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的分析心理学用语)等多种层面来对当下人们的行为进行自我审视和自我反思。然后视野广阔的读者会发现,意大利摄影师马西莫·维塔利(MassimoVitali)拍过《自然栖息地》(NaturalHabitats),英国摄影师西蒙·罗伯茨(Simon Roberts)拍过《我们英国人》(We English),这些摄影师以类似的方式拍摄了各自国家的旅游休闲文化,最后我们能从这些不同摄影师的照片中看出民族文化的差异性。
马西莫·维塔利:《自然栖息地》
西蒙·罗伯茨:《我们英国人》
看看,当我们破除“艺术就是为了表现美”这种思维定势后,我们的认知束缚就被打开了,我们对摄影的认识就超越了普通大众,而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层面:现在我们成了有点见识的艺术观众了。
好,现在我们来说说第二个群体:艺术观众(这里指初级的,对艺术有一定了解,但了解不多的观众)。
先说题外话。很多普通大众把人分几个等级很不乐意,为什么不乐意?因为害怕自己处于低层,被上层的人看不起。从心理学角度说,这是一种自卑感导致的心理恐慌,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和恐慌,他们常常做出攻击性的言论和行为——而不是自省,自我反思,然后自我学习。毫无疑问,艺术作为一种知识需要后天的不断学习,无论是艺术观众(前文我已经说到中国大众的审美教育几乎等于零,这是一种社会性缺陷,后果很严重),还是艺术创作者,都需要经过大量的学习和积累,才能在艺术的各个层面获得专业性的知识。
智力正常的读者可以发现,经过大量学习,并获得专业知识的人,跟没有经过任何学习、没有专业知识的人,他们的认识水平能一样吗?人群分出等级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而且这并不是坏事,因为术业有专攻,这种等级只是一种术业上的等级,而不是人格上的等级(人人人格平等)。但是有某些评论家把这种术业上的等级描述为人格上的等级,用“鄙视链”这种人格上的用语来替换“不学习现象”的批评,有偷换概念的嫌疑。
言归正传。大众这个群体不是扁平化的,他们对艺术的认识有差异性,某些大众对艺术的认知几乎等于零,某些大众对艺术的认识却已经有一定的水准,而这些大众已经不再满足于那些低层次的所谓艺术(实际上是文艺、娱乐、宣传)。在这个时候,艺术家需要面对的现实是:你的艺术创作是为了满足那些低层次(艺术审美和艺术知识)的大众,还是满足那些高层次(艺术审美和艺术知识)的大众?(事实上,满足低层次大众的是群众文艺,而不是艺术。某些犬儒主义评论家喜欢把大众文艺等同严肃艺术,以显示他的政治正确——大众人多势众,他觉得站在人多的一边比较有安全感)。
著名的国际策展人夏洛蒂·柯顿(CharlotteCotton)认为,“今日大多数的当代艺术摄影家,都受过艺术学院及研究所训练,而正如同其他艺术家,他们精心制作的作品,主要也以艺术观众为对象。”(《这就是当代摄影》序言)。所谓“艺术观众”,是指经过一定艺术教育的观众,他们具有一定的审美经验和艺术史知识。这部分人自然对“大众文艺”“大众文化”的低幼化审美和老掉牙的价值观不感兴趣,他们需要更新鲜、更体现人类智力和创造性的多元化审美和价值观。这部分人的鉴赏力差异也很大,因此也造就了艺术在这个层面的真正的多元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