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1900-1986),字瞿禅,晚年改字瞿髯,别号谢邻、梦栩生,他不仅是著名的词人、学者,且擅长书法,其书法作品有独特的名目、鲜明的个性,是中国近现代学者型书家的代表人物之一。
夏承焘诞辰120周年之际,首度将其墨迹整理出版。《夏承焘墨迹选》全书分书画、信札、题签三大版块,附录印鉴、年表、照片。收录书画108件,信札10通,题签48种,多为第一次披露。知名报人、学者郑重认为,夏承焘作书“真如老僧坐禅,‘外禅而内法即外表平静,而内藏法度。再看髯翁五十岁后的书法,不以老来变法取悦世人,而是表里皆禅,落花深处,池塘春草,生姿自然,给人留下的只是满纸的清气了”。
夏承焘(1900-1986)
这是一件很耐人寻味的事。方君韶毅从温州打来电话,说是为髯翁承焘先生编一本书法集,要我在卷首写几句话,我欣然答应了,脑子里一直在琢磨这几句话如何写法。就在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西湖泛舟,吟唱着髯翁的西湖小令,梦境与词境合一,美极了。醒来,忽有所悟,髯翁的词只有在梦里读,才能读出蕴涵的味道来。转而一想,为什么没有梦到他的书法呢?唐代杜甫是诗圣,李贺是诗鬼,中间有一个李白,人们称他为诗仙。髯翁不也早就被人们称之为词仙吗?正是他词中的那种仙气,使读者浸沈在梦幻之境,当然他的书法也就被词的仙气笼罩着了。
夏承焘墨迹选内页
初识髯翁书迹是四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壮暮翁为余画《西湖小景》卷,拟请名家题跋,首先想到的当然是杭人或者和西湖有因缘者。杭人唐云药翁题后,即携卷至北京请丛碧老人作题。髯翁是时亦移居北京,时与丛碧老人唱和,随请题之。“别有诗心画不成,听人吹笛过西泠。梦中严濑茫茫绿,枕角吴山宛宛青。”“断云别我向西峰,绕过孤山却又逢。正有一诗无觅处,杖头飞堕凤林钟。”虽然只有五十六个字,使我突然想到杨凝式的《夏热帖》和杨维桢“溪断流水泛胡麻”的条幅来。其实,髯翁的字在形体上和他们两位的书法相去很远,不知为什么会联想到他们。四十余年的岁月,并没有销磨我的最初印象,他们的书法除了气息格调上的相通,其他还有什么相近之处,至今仍然不解。
夏承焘《西湖荷花图》
夏承焘书法
夏承焘墨迹选内页
对髯翁书法的渊源,评论者说他从一九二九年开始习字,先从篆及行草入手,再学大字《文殊经》,也临过《千字文》《书谱》及《圣教序》,临写过黄石斋的《榕坛问业》《孝经》,对沈寐叟及马一浮也感兴趣。他的书法深得余绍宋的赞许。这些历程对髯翁的书法都有影响,从他们的书法作品中仍然可以看到这些我们并不陌生的痕迹。我认为髯翁的书法最为重要的还是他的时代性和个性。打开此册所载的书法,民国时期学者书法的时代风格就很鲜明,不容混淆。至于他的个性,特别是行草及小楷的写法,不离谱系,有着自己的章法结构,向右上倾斜,耸着肩,表现自己的情趣爱好与追求,倔强而妩媚,但他的大字又不失庄重,和沈寐叟、马一浮相比有着时代的共性,论其个性则与他们不同。
夏承焘致刘海粟信札
从清末到民国,中国书法为之一变,其代表人物是康有为,提倡“与古为徒”,从碑、笺及写经残纸中寻找古人的传统。碑、笺及经卷中有的出自名家手笔,即使不是名家,仍不失之为上乘之作,但其中也有不少出自民间业余抄写者,字不成字的涂鸦,以书法而论是丑、怪、陋,康先生美其名曰“拙朴”,承而袭之,败坏了书风。但民国学人守着书法本质的底线,不改初衷,不为康先生的主张所动。民国学人大多从北洋走进民国,政治风云变幻,学人夹在其中,人格独立而不随波逐流,特别讲求做人的品格,反映在治学及书法上,讲究人品、文品、书品三者的统一。我们从髯翁《天风阁学词日记》及致友人书札中,可以看到他的人品;从词作、论词的著作中,可以看到他的文品;今天又可从他的书法看到他的书品。他有着博学精思、神游九域、胸次万壑、高树鸣蝉的风雅标志。
夏承焘写祝刘景晨六十寿诗
髯翁一生寄以痴情的除了词,恐怕就是书法了。髯翁和“江南词人”谢玉岑半年共事,终生为友。谢玉岑不但是词人,还是著名书家,篆、隶、行草无不精。髯翁每得谢氏的片纸只字,真有着无极之乐,他的朋友见谢书,叹服“可望胜过缶翁”,他立即转述,有着如同自己受人赞叹之乐。他不只是要谢玉岑向别的书家求字,亦代人向玉岑求字。谢玉岑在病中,欲求当时学人墨翰,以慰病中寂寥,托夏承焘代为访求。谈到昔日共事的郁达夫,他说:“字不成字,可不必耳。”马一浮虽然是他尊敬的学人,但他认为“马一浮字极佳,弟嫌其人有习气,不去求”。“习气”无非是世故气或俗气吧,他对书法有着独特的鉴评眼力,书品与人品相比,在他看来人品更为重要。
鷇音巢斋号
谢玉岑曾赠夏承焘篆书联,下联曰“禅边定力落花深”。髯翁作书,真如老僧坐禅,“外禅而内法”,即外表平静,而内藏法度。再看髯翁五十岁后的书法,不以老来变法取悦世人,而是表里皆禅,落花深处,池塘春草,生姿自然,给人留下的只是满纸的清气了。
郑重于 二〇一九年九月(本文标题为编者所改,原文标题为“清气满纸——读夏承焘书法”)
《夏承焘墨迹选》,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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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编后记
这些年有意无意收集了一些夏承焘的文献,各种著作版本、师友回忆文章、印有他往来书信和墨迹的图录,甚至批斗他的“文革”小报,零零碎碎放在书架上,占了四五格。当然不全为了收藏,也是想做点事。人将半百,愈来愈感到做点事难,做成事更难。我心又散,感兴趣的东西亦多,难上加难。关于夏承焘这件事,编成了一本《天风阁学记》,待字闺中尚未出版。这本《夏承焘墨迹选》预计一年内编成,想不到也做了两年。
夏承焘墨迹选内页
编就本书,有赖各方支持。承蒙吴常云先生厚爱,没有他的信任,无法顺利启动此事。吴先生从家中找出了五六十件夏承焘书画作品,使此书有了一个扎实的基础。温州博物馆以及温州文物保护考古所倾其所藏,令本书增色不少。他们收藏的夏承焘早年书法作品富有特色,不仅反映了夏承焘书法特色变化的轨迹,而且见证了夏承焘与张慕骞、陈纯白等人的交往。温州民间收藏乡邦文献风气颇盛,对夏承焘墨迹自然情有独钟,沈国林、林晓克、蛛砚斋主人、叶众、沈迦、陈瑞春、杨一樵、翁淼、王中秋、陈小勇、周献洲、孙建舜等同道呈现于本书的个人藏品可见一斑。夏承焘留下的墨迹,更多的是师友弟子间的馈赠。郑重、陈增杰、马亦钊、杨瑞津、蒋遂、徐宗帅、孙金辉诸先生提供的书法作品、信札或得自夏承焘本人或为长辈所留,弥足珍贵。北京的方继孝、韦力先生,上海王金声先生亦提供了藏品。在此一并致谢。
还要谢谢郑重先生为拙编赐序,深感荣幸。陈增杰先生校审书稿一过,拦住了不少差错,甚感。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玉成,屈笃仕、杨晶两位编辑为出版工作的付出,铭记在心。沈迦兄的鼓励、天健兄的助力,更不是能用谢谢两字可以表达的。谢谢中国美院硕士研究生李炳逸,衍园美术馆谢良增、易味味在释文、摄影等方面的协助。
夏承焘墨迹选内页
夏承焘墨迹选内页
编辑本书,我试图做到艺术性和文献性并重。为了更全面地反映夏承焘的书法风格,从近年拍卖图录等文献中采集了一些图像质量高的、有代表性的作品,以为补充。从编排而言,设置了书画、信札、题签三大版块,附录印鉴、年表,收录书画作品共一百零八件、信札十通、题签四十八本、常用印三十六枚,希望读者在欣赏夏承焘诗词、书法、绘画等艺术特色的同时,可以进一步认识夏承焘的人生轨迹和取得的成就。需要说明的是,以上作品均按创作年份排序,没有注明时间的,则按早、中、晚时期风格类推顺延。标题为编者所拟。释文涉及古体、异体字等一应保留。转录相关书刊的释文均作修订。错谬之处,敬请指正。
夏承焘的人生虽然不是那样轰轰烈烈,但他的人品、文品、书品是今天这个时代所稀缺的,足以为人景仰。谨以此书纪念夏承焘一百二十周年诞辰,为夏承焘研究抛砖引玉。
方韶毅 己亥中秋后五日于温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