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多岁的知名报人、文化学者郑重与海上艺术界一些大家交往甚笃,他曾自述:“我和谢稚柳、唐云、程十发、陈佩秋交游数十年,或看他们伏案作画,或是天马行空式的交谈,对他们可谓是听其言而观其行了,从而渐渐悟到他们在纸上行笔、用墨、用水、用彩的不同,是来自他们内心的体验和感受的不同。我想由他们‘自说自画’一番,把内心的体验和表现出来的艺术作一次重新融洽,不是比别人的评论更好吗?”
郑重 “与大师谈艺”系列,《三釜书屋程十发》、《大石斋唐云》、《壮暮堂谢稚柳》、《高花阁陈佩秋》
谢稚柳(执笔者)和程十发(右)
郑重先生速写 顾村言 图
一
温雅敦厚谢稚柳、风流洒脱唐云、幽默可亲程十发、性情高逸陈佩秋,组成海上画坛一派浑厚沉郁之景观。他们不宥于传统,在拓展艺术疆域和开掘艺术深度上,有着深沉执着的精神追求。
许多年前,郑重先生与四位艺术大家交往甚笃,作为一个善于观察、善于对话的记者,他体悟到几位艺术家不仅在形式上有强烈的创新意识,而且在艺术价值、审美方式,乃至哲学和生命意识的层面,都有相当深刻的思考和认识。于是,在淳淳如师、殷殷似友的交往中,他有意识地记下他们的言行,厘清他们的理论脉络,阐述他们追随古代画家顾恺之的“传神”、宗炳的“畅神”说的艺术步履,为后人浓墨重彩地勾勒出几位大师的艺术情怀与感受。
十六年前,郑重曾出版有“与大师谈艺”,以访谈的形式,记录谢稚柳、唐云、程十发、陈佩秋艺术实践的体验和感受。二〇二〇年八月,文汇出版社推出新版的《壮暮堂谢稚柳》《大石斋唐云》《三釜书屋程十发》《高花阁陈佩秋》四种,以飨读者。在郑重先生的笔下,大石翁的洒脱,三釜主人的幽默,壮暮翁的宽容,高花阁的执着,在对话中渐次展开,他们的艺术友谊也在升华、深化。
谢稚柳先生
在海派美术史上,谢稚柳是一位多面体的艺术家,书画鉴定一流,于敦煌壁画学有开拓之功,落墨画作别裁新样,书风清雄放逸,如此博大精深,以至郑重先生认为:比之宋代的米芾、元代的赵孟頫、明代的董其昌,谢稚柳自应有他的历史地位。深蕴传统文化,谢稚柳的艺术与情怀犹如一本厚厚的书,让人百读不厌。郑重先生追随谢稚柳多年,成为亦师亦友的知己。他曾频频出入壮暮堂,在与谢稚柳丰富的交谈中,给他以史证谈,以谈证史的感觉,也真诚地阐释了“绚烂归平淡,真放本精微”的哲理。
为了替谢稚柳写传,郑重从各方面尽可能地搜集他的资料,以致谢稚柳对朋友说:“在他面前,我没有什么秘密可谈了。”在此基础上,《壮暮堂谢稚柳》一书对谢先生所作的访谈,是从书画鉴定、美术理论、绘画、书法、诗词等各个方面,更为集中地探讨了谢稚柳艺术的体验与感受。
作为一个“实践派”鉴定家,谢稚柳精微的求索精神让郑重难忘。从郑重与谢稚柳的访谈中可知,谢稚柳是从学画、研究画而成鉴定家的,他善于从绘画的流派及时代风格上进行鉴定,比如,他将孙位的唯一作品《高逸图》鉴定为晚唐作品;将清朝《石渠宝笈》里定为元人作品的《宫乐图》鉴定为晚唐作品,历史上定为唐人周昉的《簪花仕女图》,鉴定为南唐的作品,均是从人物画的流派及时代风格上进行鉴定。郑重还从谢稚柳与徐邦达对徐熙《雪竹图》的争论中,领略画家出身的鉴定家和学者出身的鉴定家,两者鉴定风格不同,从中见出谢、徐两大鉴定家的风采。温和平实、不偏不倚的访谈风格,也让人感受郑重的仁人君子之风。
谢稚柳《红叶山禽》
谢稚柳《梅花拳石图》
郑重从谢稚柳的书画作品中,感到他对线的运用有“贯天地,通鬼神”的魅力,看出他对线、对白描有着深入的研究,还从他的《水墨画》《论书画鉴别》专著中,以及艺术散论中,体会他的研究心得。谢稚柳善画竹与梅,独具风标,郑重对此颇为欣赏,他通过与谢稚柳论述王维的墨竹,以此见出艺术旨趣不在于煌煌巨制,而在于“得之象外”的艺术风裁。郑重还举有谢稚柳的《粤北山色》《北苑笔意山水》《红叶山禽》《荷石图》《梅花拳石图》等十五幅绘画作品,来论述他绘画艺术的师承与创新。
郑重一直想通过谢稚柳现象来描述中国文化的传承问题。在他看来,谢稚柳的博古通今,从传统中开拓新路,治书画鉴定之学,可以说于艺术精神领域更有深度。他说:“哲人木坏,名士山青,但愿我们能以谢稚柳为模范,以宽容为怀,努力地学着做一个君子有恒者,为中国文化做一些事情吧。”
三
“诗画本一律,天然出清新”,作为浸润已久的艺术家朋友,唐云的旷达、洒脱、热情一直吸引着郑重。郑重与唐云交往数十年,晤言于一室之内,与他有着至亲至密的来往。
唐云先生在大石斋
名士风流,内蕴豪情。唐云的诗友很多,如“益者四友”白蕉、邓散木、施叔范、钱瘦铁,郑重拜见的有曹大铁、唐大郎、白蕉、张开勋等人,更深入地了解融友情诗魂于一体的唐云艺术。
郑重喜欢唐云的诗。在唐云高谈阔论的时候,郑重总是要把话题引到他的诗上。而且郑重对他的那些诗发自内心的喜爱,每有所见,即收集、抄录下来,并携请唐云写在卷子上。为了收集唐云的诗,郑重可以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南粤、京华、巴蜀,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唐云诗的背后都蕴藏着许多故事,郑重就通过他的诗引发他讲故事。郑重也通过唐云“自家笔墨自家诗”,体悟出唐云与时代息息相关的艺术,观照出他的绘画艺术有着丰富的美学内涵:飘逸、旷达、浑厚、热情。
唐云作画
唐云《荷花》
在大石斋,郑重与唐云无主题伴奏的谈话最让人难忘。比如谈茶,唐云好茶,崇尚自然,不重“茶道”,他说:“有道无道,只有天知道。”其中的机锋禅意,给郑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郑重以为唐云的茶酒人生,与苏东坡的“酒饮绝,肉吃绝,茶啜绝”三绝可以相比。唐云的禅茶人生,因此而有了更为灵性的神韵。
曼生壶之笠荫壶
唐云收藏的古书画有石涛《春江垂钓图》《竹石梅兰图》、华喦《花径春雨图轴》《清英图轴》、金冬心的《菩提古佛图轴》《墨梅轴》《梅花图册》《闭户不读书图》、王翚的《山水图轴》、王原祁《仿梅道人山水》、朱耷《芭蕉竹石图轴》、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的各种拓本,等作品,最为难得的是,他的藏品不仅肯让识者观赏,而且还肯借出临摹,不肯“独乐”。唐云有一部清人方环山的山水册页,曾借给林风眠其中的一开《秋山图》。展卷之余,他一向郑重谈论自己的收藏,评论八大的《瓶菊》艺术,新罗用浓墨点的生动水灵的苔痕,金冬心的颇具意境的题画句。从丰富可感的艺术对话里,郑重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大石翁,对他欢喜新罗,还继承其衣钵;以同乡金冬心为艺术营养,以此写出闲适清静、不刻意求工之诗,了然于心。
郑重还与唐云谈绘画之外的印趣、砚趣、壶趣的真谛——唐云的画外三趣,和他的艺术生涯是密不可分的,它们与作画,互相辉映,印章、砚、茶壶甚至包括他收藏和使用的烟斗,增是他艺术情趣的反映,他又从中借鉴,汲取其中的养料,陶冶自己的性情,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创造和形成绘画独特的风格和韵味。
唐云崇尚自然,学藏一体,亦佛亦仙,超然洒脱,在上海的画家中可以说屈指可数。《大石斋唐云》一书记录唐云的这些山高水远的文字,使人识其性情,悟其本真,也见出海派艺术的丰富性与多元性。
四
程十发挥毫创作
当郑重走进三釜书屋,走进程十发的艺术世界,听八十三岁的程十发老人,用乡音重温艺缘旧梦,既感受到他浓浓的乡情,也感受他画作中流露出的文人画的飘逸气息,吐故纳新,俯仰由故,沐风画坛。
程十发的机锋让郑重难忘。程十发善画,素来求者如云,且有求必应,故其应酬之多,世界少有。有位书画爱好者,向十发索画。十发因画事太多未能及时画出。索画者曰:“我已经跑了七八趟了。”十发戏之曰:“你倒是八大山人了。”并将此戏语题于画上,别有风趣。
程十发在九松山庄创作
程十发是一位富有历史责任感的画家。笔下的逸士高人、轩冕才贤、文人墨客、仕女童婴以及神话、道释人物等,无不高古深醇、豪放洒脱,深得古者三昧。他创作了一系列的历史人物画作,如《橘颂》《屈子行吟》《礼忠魂》《广陵散》《高山流水》《箜篌引》《眷秋图》《濒湖问药图》《采药图》,其中的伤时忧世,无不牵动着作为以纵笔高歌为己任的文化人郑重的心。他捕捉住三釜书屋的笔底风云,细致剖析其画作其给历史人物注入有生命的灵魂,颇让人感动。
对程十发笔下的钟馗所表现的闲淡的心情,有评论家说受明人陈洪绶的影响,或说他接受了任伯年的遗韵,而郑重却认为“十发人物画中那种机智而灵魂的风韵,一是来自宋人的减笔画,更多的是受到罗聘的影响。从本质上来说是“机趣天成”,主要的还是来自他内心的素养和天性。
“画者,文之极也”,郑重通过翻看程十发的戏曲舞台艺术速写、古典戏曲版画、水浒叶子及其他,看他名笔仿古,细摩辞意,积数日之力始成一幅,不由会引起他的兴会,他感到与古典戏曲插图版画之间有着脉脉相通的联系。对程十发契合陈老莲尊重传统,不固步自封的艺术精神,十分赞赏。
程十发、刘旦宅合作《长春图》
程十发的艺术修炼,用功之勤、之苦、之深,郑重深有体会,他从程十发临摹过的古画的题跋看出,程十发在临摹时是有自己的思考,通过比较、分析,把自己的艺术个性融入其中,汲取古画之精华,营养自己的个性。郑重还从程十发已往的绘画,特别是连环画看出,他是借用外国的方法画中国传统故事,又用中国笔墨去表现异域风物,给人耳目一新的艺术特色。
郑重先生与程十发相识近四十载,点点滴滴的翰墨交往,隽永难忘,借《三釜书屋程十发》一书,他所记录的程十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浩浩荡荡,放怀一笑,让人感受到画家那傲然沉静、笔力千钧的一面。
五
陈佩秋的山水不尚奇峰险岭,花鸟不作高枝啁啾,花卉不求一枝独秀,自有一份温润高逸的性情,体现出她艺术的自信与执着,这给郑重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
陈佩秋与谢稚柳
但凡女子从艺难免纤弱与脂粉之气,而陈佩秋却少见女性画家的某些孱弱流露,如同须眉一般。在郑重眼里,陈佩秋如果从军,定会成为驰骋疆场的将军;如果从政,定会成为政坛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可以说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奇女子。
陈佩秋鉴赏画作
与谢稚柳、唐云、程十发三本不同的是,陈佩秋的这本艺术访谈录,实有为人物立传之意。前面三人皆有独立的传记,唯缺高花阁,所以这本访谈录弥足珍贵,尤其是增添了“篇之外”(心有灵犀,两山夹日;丹青眷属,各显风流)一章,不仅深入剖析谢稚柳、陈佩秋二人的艺术相赏、相激,而且对陈佩秋的晚年艺术活动多有阐发,可谓弥足珍贵。
陈佩秋与刘旦宅程十发
陈佩秋对夫君谢稚柳的画体会尤深,既有赞赏,也有批评。当谢稚柳晚年参加全国巡回书画鉴定,饱受专职之累,致使画笔荒疏,对此陈佩秋感到惋惜,又提出批评。虽如此,但在郑重笔下,陈佩秋与谢稚柳两人的“管赵风流”依然清晰可见:一九五一年,谢稚柳曾临巨然《万壑松风图》,并用淡墨直点,尤为奇绝,为此,陈佩秋兴奋地为之题一长跋:“可知壮暮翁观察古画之精,真是洞察纤毫,则壮暮翁之画业有成,即在于斯。”对夫君的欣赏宛然可见。陈画谢题,谢画陈补,相得益彰,“文革”期间,陈佩秋养仙人球,画仙人球,谢稚柳为妻子写诗:“卷起湘帘近午天,薰人花气欲登仙。书斋浑有江乡意,砚水澜朝万顷田。”谢稚柳还欣赏陈佩秋的书法,将妻子写的“莫愁白发能添老,须信黄金不买闲”挂在壮暮堂的座位背后。郑重认为陈佩秋、谢稚柳这对丹青眷属,在画坛上可谓两座山峰,既心有灵犀,又各显风流。
陈佩秋《松亭纳凉图》
陈佩秋《红树鱼勾子图》
高花阁随景施彩的艺术创作体现在点点滴滴。为求临古而出新,为合乎美的原则和难的原则,陈佩秋在求艺砥砺之途可谓付出亦非同一般常人的苦辛。陈佩秋一直在抒发自己的个性,不懈的追求,让郑重佩服。郑重先生笔下的陈佩秋,有着亲谊重友的可敬,也能感知她对不良风气的凛然;她对既有画坛真切的评价,也有明辨是非的锋芒……如今大师远去,更让人通过这些实录文字,追忆其风神。
六
壮暮堂之“独赏江南工”,大石斋之“我佛无说,吃茶去”,三釜书屋之笔底风云,高花阁之丹青无悔,郑重先生对几位大师深微细致的访谈,全景式的考察,让人感受到几位海派大家的自由超脱的心性,也以此见出具有多元取向、色彩丰富的海派艺术图景。
在“与大师谈艺”后记中,郑重先生写道:
岁月匆匆,《壮暮堂谢稚柳》《大石斋唐云》《三釜书屋程十发》《高花阁陈佩秋》“大师谈艺”四种,出版距今已经十五个春秋了。读者朋友也许不复记忆,但文汇出版社高情厚谊,要把此余之拙作四种,重新出版再享读者,我真的有些惶恐不安。壮暮翁、药翁、发老已驾鹤西去多年,每忆及不禁黯然,更有旧梦难温之苦。因余之粗疏,三翁的《大师谈艺》出版后留下许多遗憾,但都难有补天之术再补记之。唯高花阁佩秋老师,神清气朗,是得米望茶的寿者,余亦不敢多作叨扰,只能把她的高雅之谈以“篇之外”载于书后,期与读者朋友有共享之乐。
在大师凋零的年代,交流与回顾尤显可贵。对于深受中国传统文化浸染的郑重先生来说,长期而深入地进行这样充满文人趣味的访谈是很自然的。而他所记录的这些山高水远、行云流水般的文字,让人的确咀嚼三味。在不断积累的艺术家传记或对话中,这几部访谈录尤为难能可贵的是,真实而真诚地记录下郑重先生与大师们交往的那些片段,那些即兴的对话,实际需要对访谈者有相当深入的了解,才能有的放矢。尤让人珍念如斯的是,那些起于微末的君子之交,难再寻却值得再寻。
“与大师谈艺”丛书 文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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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大师谈艺”丛书前言
郑重
我和谢稚柳、唐云、程十发、陈佩秋交游数十年,或看他们伏案作画,或是天马行空式的交谈,对他们可谓是听其言而观其行了,从而渐渐悟到他们在纸上行笔、用墨、用水、用彩的不同,是来自他们内心的体验和感受的不同。
我想由他们“自说自画”一番,把内心的体验和表现出来的艺术作一次重新融洽,不是比别人的评论更好吗?由于有着这样的潜在动机,他们言之无意,我听之有心,所以就形成了“与大师谈艺”这样的口述系列。
中国绘画的理论多发端自画家的体验与感受。顾恺之的“传神论”可谓是中国绘画理论的成熟之作,起始画女于壁,虽“四体妍媸”,但“亡关于妙处”,不甚生动,后忽有所悟“传神写照正在阿堵(指这个)之中”,绘之于墙的人物就变活了。后人易“堵”为“睹”,意思相通,其他如“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妙想迁得”,都是从他的体验中来。南朝宗炳凡游历皆图于壁,以作“卧游”之乐,“澄怀观道”,“澄怀味象”,“万趣融其神思”,他非常感叹“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这种以自问自答的方式,表达了内心的体验,提出了“畅神”之说,成了山水画论开山而又成熟之作。谢赫综合“传神”、“畅神”之说,提出了“六法论”,使中国绘画理论达到系统化完整,但自身的体验远不如顾、宗二位来得深刻。
谢稚柳极为赞同“眼高手低”之说,他认为绘总是眼高于手,才能推动手的提高。顾恺之的“传神”、宗炳的“畅神”之说,标志着中国绘画的理论高峰,他们的绘画能否称得上艺术高峰,那就有待讨论了。但是在他们的理论指导下,唐宋绘画走向高峰,这是无可置疑的。晚唐的张璪还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还在追随顾恺之、宗炳,仍然在重视体验,做到主观与客观的结合。可以这样断定,没有魏晋六朝的“眼高”(理论),中国画的高峰可能要晚些时候出现。自元以后,中国绘画走向衰微,除了技巧的衰落,我想更为重要的是画家对体验的疏远,或是内心浅薄造成的。
“与大师谈艺”四种,所注意的是挖掘老画家的体验,他们的画风的演变,不只是技巧的变革,而是随体验的深入在发生变化。画家的体验作为绘画的一个重要因素,在今天被人们忽略了。我生性迟钝不敏,对名家所谈理解肤浅,只能做到他们谈啥我就记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