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松亭亭,为众木之表”。北宋画家郭熙《早春图》中的大松树可谓典范,他自己也如此形容松树。然而,松树到了南宋禅僧牧溪笔下,则是另一派天趣:几道树藤、些许松针、一只八哥,甚至一颗松果。牧溪为什么要这么画?在一幅《叭叭鸟图》中,牧溪又是如何“解放了松子,让画中的八哥得到了顿悟”?
无疑,松树是中国绘画中被描绘得最多的题材,从古到今的每一位画家,无论是大画家还是小画家,大概都画过这种傲立风霜的植物。越是流行,画起来便越加不易。如何让笔下的松树与众不同,是每一位试图描绘松树的画家所面对的难题。南宋末年的禅僧画家牧溪便是一位具有惊人创造性的画家,他的画堪称中国绘画史上的一次变革,只不过,当时人并没有完全意识到。那么,他的画究竟有哪些变革之处?当时人为何对他完全忽视?他又如何在之后的朝代逐渐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要部分地回答这些问题,不妨从他的一幅描绘松树的画说起。
牧溪《叭叭鸟图》纸本水墨 日本私人收藏
龙与君子:描绘松树的两种传统
《叭叭鸟图》是一幅纸上的小立轴,纵78.5厘米,横39厘米,日本私人收藏。画上并没有牧溪的落款和任何题字,只有一方“牧溪”印章。这种小尺幅的画,可能是挂在僧人的禅房中作为观想用的。牧溪的画深得日本僧人喜爱,流传到日本之后,依然会悬挂在禅寺或私家园林最具礼仪性的空间—茶室之中。
牧溪《潇湘八景图》之《渔村夕照》挂在根津美术馆的茶室“弘仁亭·无事庵”之中
牧溪本身就是禅僧。他出生在四川,但却出家在南宋首都临安,一直活到元代初年。无疑,他的画应对的是禅寺的需求,其中蕴藏的也可能是禅宗的理念。
画面一目了然,一棵老松,一只八哥。“岁寒,知松柏之后凋也。”自从孔夫子赞扬松树是傲立风雪的君子之后,松树就成为一种充满象征性的绘画母题。松树姿态虬曲,树皮斑驳,常常被形容为一条巨龙。从唐代开始,流行描绘松树的大幅幛子画,越是姿态奇诡,越是受人欢迎。五代时的荆浩写有一篇谈论绘画之道的书《笔法记》,而书中主要谈的就是如何画松树,如何在姿态上像巨龙,品德上却又像君子。这种理念,一直主宰着中国绘画中对松树的描绘。松树像龙一样千变万化,又像君子一样受人崇敬。因此,描绘松树大致形成了两种取向,一种倾向于戏剧性,越是苍老,越是虬曲,越能得到人们的喜欢。这种取向尽可能突出松树像龙一样千变万化的神奇特点,因此常常会带有某些道教的含义,比如长生不老,生命转换。早在唐代,传说张璪就能手握两支笔,双管齐下,一手画生枝,一手画枯枝。转瞬之间,生命荣枯的戏剧性轮回就通过松树传达出来。唐代的松树幛子没有一件留下来,不过到了元代,却有不少信仰道教的画家开始捡起这个传统,画出姿态变化万千、极难在现实中看到的松树。画松树的另一种取向是尽量把松树画得挺拔,枝干布置得秩序井然,像一位谦谦君子。北宋画家郭熙《早春图》中的大松树可谓典范,他自己就在《林泉高致》中形容这类松树为“长松亭亭,为众木之表”。
北宋 郭熙《早春图》图源网络
北宋 郭熙《早春图》台北故宫博物院
简言之,两种取向,就像荆浩《笔法记》中最后的总结,一种是“异松”—枝干虬曲如飞龙,枝叶狂生;另一种是“贞松”—贞洁不屈,挺然独立,枝叶可以像龙一样虬曲,但主干一定是很高很直的。当然,在《笔法记》中,儒家的“贞松”最终战胜了“异松”,成为应该遵循的规范。
这就是牧溪所面对的“古法”,一种是道教的松,一种是儒家的松。如今的任何一位画家都知道,逃出古法与遵循古法相比是多么地不易。好在作为禅僧,牧溪非儒非道,他的观众既不是文人君子,也不是崇尚长生的道教徒,而是深究佛法的僧人。
整体与部分
牧溪画中的松树,可以说与描绘松树的两种传统截然不同,差别大到一目了然—他画中的松树并不是一棵树的整体,而是局部。画面下部是一根近乎光秃秃的粗大树干,它从画面下部突然进入,又突然成45度角倾斜地逃出画面。我们搞不清楚这是树的哪一部分,它离地面有多高,是长在山崖上还是长在水边。没有任何背景和暗示,我们只看到一截树干。树干的表面有粗糙的起伏,而且缠绕着几道树藤,暗示出是松树。在树干钻出画外的地方,一条叶脉同时伸入画中,加强了我们对这是一棵松树的判断。而让我们最终完全确信这是一棵松树的,是画面上部,一根枝条从上而下钻入画面,上面有更多的松针,还有一颗松果。
牧溪《叭叭鸟图》局部
牧溪的画面,营造出一种局部特写般的视觉景象。画面看似充满不稳定的倾斜构图,但由于呼应得法,显得非常稳定。这种局部特写式的构图,现在看来不稀奇,可是在13世纪,却完全是一个新的视角。尽管宋代流行“折枝花鸟”,但一般是截取花卉植物最上部的一段,我们一眼就能看出画的是什么,并没有像牧溪这样截取的全都在中间,全部都是局部,需要观者自己去拼接成整体。
牧溪为什么要这么画?
牧溪《叭叭鸟图》局部
叭叭鸟
实际上,松树并非画面的唯一主角,更重要的一位主角是站立在倾斜的松干上的叭叭鸟。叭叭鸟,就是八哥。八哥原产中国,善于鸣叫,而且十分聪明,能够像鹦鹉一样学人说话。八哥别名很多,古人常称之为鹦鹆(音同玉)、鸲(音同渠)鹆。据说是从南唐李后主开始,为了避“煜”的名讳,改名叫作八哥,也叫作八八儿。很早开始,八哥就是人们经常饲养的宠物。由于它能习人言,因此与佛教结下不解之缘。有不少故事讲的是一只八哥学会了念诵佛经。比如这个故事:“元祐间,长沙郡人养一鸲鹆,俗呼为八八儿者也。偶闻一僧念阿弥陀佛,即随口称念,旦暮不绝;其家因以与僧。久之,鸟亡,僧具棺以葬之。俄口中生莲华一枝。或为颂曰:有一灵禽八八儿,解随僧口念阿弥。死埋平地莲华发,我辈为人可不如。”
因此,牧溪常常画八哥,而八哥也成为后世与禅宗有关的绘画中常见的题材,譬如清初的八大山人也常画八哥。牧溪画中的八哥站在极度倾斜的树干上,这可不是一个舒服的地方。寥寥数笔画出了八哥的大背影。实际上,我们之所以能够认出这是一只八哥,也需要像分辨松树一样费一些目力。这只八哥不仅是背影,还把头埋在羽毛中,倘若不是它嘴边上那特殊的额羽,我们几乎不能区别这是乌鸦还是八哥。八哥的姿态,究竟是在打盹,是在整理羽毛,还是在沉思?我们不得而知。但仔细看去,八哥的眼睛睁得很圆,甚至,它给人的视觉感受是只露出眼睛,当观者审视这只鸟的时候,突然看到它的眼睛,心里一定会微微一震。
《叭叭鸟图》中怒睁圆眼的八哥
牧溪的这幅画就像是一个巧妙的视觉指示。观者猛一看到这幅画时,注意力首先会被画面中心浓墨画出的八哥吸引。但是,由于八哥是一团背影,观者的视觉会碰到障碍,无法辨认出物象。于是,视线迅速转到树干上,顺着画家的构图,从画面下部进入画中,沿着树干再走出画外,接着从画面上部顺着松针的指示再次进入画中,这时观者已经知道这是一棵松树。然后,视线再次落在画面中央的八哥身上,经过仔细判断,才能找到八哥的特征,与此同时,大概也能看到八哥圆睁的眼。观者会发现,八哥其实也在看着我们。这一系列视觉轨迹带来的是心理的运动,看似漫长的文字描述,于视觉而言只在一瞬间。画的观者首先是禅僧,于是画家某种意义上而言像是一位视觉导师,用无法言说而又充满指示性的语言让观者进入图像的世界。
即便人人都能看到图像,但并非人人都能理解图像。牧溪这幅画的意义何在?
打醒八哥
古松与八哥,是画面的主题。中国的花鸟绘画长期以来形成了一个拟人化的传统,也就是说,画中的动植物常常会被附加上人的特征。牧溪画中的八哥是活物,它其实是禅僧的象征。在刚才讲过的故事中,口诵佛经的叭叭鸟是与僧人做伴的动物。对僧人而言,它不是简单的宠物,而是一位参习禅理的禅友,于是当八哥去世后,僧人像安葬同道一样用棺木安葬它。更重要的是,八哥死后忽然口生莲花,这意味着它真正领悟到了禅理,因此僧人感叹“我辈为人可不如”。作为禅僧之象征的八哥,不只出现在牧溪的画中,也出现在后世另一位禅僧八大山人的画中。八大画过一只立在石头上低头打盹的八哥,这正是入定禅僧的写照。
八大山人《安晚帖》中的八哥 纸本水墨 日本泉屋博古馆
当牧溪绘画的观者意识到画中八哥是禅僧的隐喻的时候,那么解读这幅画的关键就在于理解这只八哥。八哥究竟在做什么?
八大山人的八哥闭着眼睛,是入定,是坐禅,是冥想。牧溪的八哥圆睁着眼,把头深深地埋在羽毛中。这当然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梳理自己的羽毛。但是,观者在琢磨这只八哥的时候,可能会突然注意到,在八哥头顶正上方的松枝上,挂着一颗松子。松子也用浓墨画出,与八哥正好形成呼应。八哥为何恰好站在松子下面?松树为何恰好长出一颗松子?画家画它的目的何在?八哥是不吃松子的,不过,僧人却是吃松子的。唐代王维是著名的禅宗修行者,他有一首诗《饭覆釜山僧》,描述招待远方来的僧人吃饭,吃的东西之一就是“松屑”,也就是松子:“藉草饭松屑,焚香看道书。”原来,松子早就被当成修道者的食物,也是隐士和神仙的食物。号称“江郎才尽”的那位南朝江淹在《青苔赋》中就写道:“咀松屑以高想,奉丹经而永慕。”当然,仅仅是作为修禅的食物,未免小瞧松子的作用了。在文学中,松子是用来落下的,可以落在路上,也可以落在苏东坡的棋盘上。松子从松树上落下的图景是一番静谧、超脱、内省的景象。唐代诗人韦应物有一首《秋夜寄邱员外》诗,有“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一句。禅诗中也往往用到松子落下的意象,如北宋文悦禅师的一首诗:“静听凉飚绕洞溪,渐看秋色入冲微。渔人拨破湘江月,樵父踏开松子归。”深山的古松容易结出松子,能够听到松子落下,或是走在松子满地的小路上,那么必定是在一个幽静、与俗世隔离的环境中。在这个不受干扰的环境里,人容易直面内心,从而领会到禅理。牧溪画中的那只八哥,与其看作是在梳理自己的羽毛,为什么不可以看作是正在扪心自问呢?
对于参悟禅理而言,单纯的自省常常是不够的,有时候需要外部的刺激,才能达到顿悟。历代禅宗公案故事中有不少都是如此。譬如唐代智闲禅师,某一天在寺院中清理草木,随手捡起一块瓦片扔出去,击中竹子后发出声响,突然之间,他参得禅理,这便是所谓“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
沈周《参天独秀图》纸本水墨 故宫博物院
牧溪画中的那颗松子,究竟会不会掉下来落到八哥的头上?不管会不会,那都是之后的事。画中的松子,在整幅画面中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就像是禅宗故事中的“禅机”,只有参透了松子的意义,才能明白这幅画的巧妙。在牧溪以前,似乎还从来没有人在描绘松树时特意画上松子。当然,在以后,或许是在牧溪的影响下,松子偶尔会出现在明清绘画中的松树上。譬如沈周的《参天独秀图》,在描绘巍峨的老松后,在一根松枝上加上了两颗松子。然而沈周的画只不过是用老松结子来巧妙地祝贺一位朋友老来得子,是一幅世俗的应酬绘画,与牧溪的禅机全然不同。可以说,牧溪解放了松子,他不仅让画中的八哥得到了顿悟,也让松子体会到了不同的意义。
(本文选摘自《古画新品录:一部眼睛的历史》黄小峰 著 理想国·湖南美术出版社2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