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导履新:《雷雨》拍案惊奇
◎丁明拥
人们一次又一次去观看他们真心喜欢的戏,期望观赏演员对角色的解释。濮存昕和唐烨联合执导的新版《雷雨》,满足了观众对经典重新演绎的期望,它所带来的审美惊奇,配得上人艺新落成的这座国际戏剧中心。
首先在外部形态上,这版《雷雨》就与之前所有版本大不一样。创作人员在舞台上认真地创造出了一个十分新奇和充满魅力的演出环境,大大拓展了剧本隐藏的空间。逼真的乌云密布的天空,透视朦胧的台前幕布,舞台中心摆放的端凝古色的沙发,后方可以任意移动组合的家具门窗,还有明暗对比强烈的灯光,以及将人物内在情绪外化的评弹……所有这些舞台手段,既符合非写实剧场的简洁化要求,又不脱离外部现实主义的人艺传统,做到了传统与现代、梦幻与写实的融合。
阔朗的演出空间决定了人物的动作。优美、新奇、富于现代气息的布景,使许多原本发生在暗场的事件可以转到明场来表现,比如周萍、四凤和周冲的死,就是第一次活生生呈现在观众眼前。这些青年的死,带给观众以强烈的震撼,大大增加了戏剧的表现力。特别值得称道的是,创新的舞台布景与戏剧节奏是协调一致的,一切都令人感觉那么和谐。在这样一个梦幻式的舞台前,演员和观众、精神和物质不断交换,产生了一个奇妙的能量交换场,一个令观众沉浸其中,不知时间快速流逝的奇妙现场。有了这样的气场,哪怕是原著遭到颠覆,表演出现纰漏,观众都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因为他们已经被气场全部裹挟到戏剧活动中了。
《雷雨》的主题是什么?当然是反封建。封建的代表人物是谁?自然是周朴园。这版《雷雨》重新设计了序幕和尾声,序幕在纱幕后演绎,传统的驯良的侍萍和时代的反抗的繁漪都离开了周朴园;而尾声,那些被害死了的青年,从死地里站起来,打着伞走向历史。这样的结尾充满了象征的意味,它会引起观众对历史的反思。
纱幕和灯光结合,使舞台可以像电影那样表现过去,青年时期的鲁侍萍身披一袭白纱,多次出现在场上。伴随着评弹《钗头凤》,表达着周朴园的美好回忆。这是剧本前后三十年时空中原本就有的,用这种方式表现出来,使全剧传达出一种诗的意象,这种前后对照更深化了鲁侍萍的悲剧。
这一版《雷雨》在没有减少人物(反而有增加),没删掉序幕和尾声的情况下,居然大大缩短了演出时间,是怎么做到的呢?是导演精练了对话的结果。比如鲁贵大段大段闪烁其词的对白被删掉了,侍萍欲走还留、欲说还休的延宕也被删掉了。这样就从内容和时间两个方面加快了戏剧节奏,还有使用拆分合成的道具加快了三、四幕间的换场速度。这种加速,解决了好几代导演面临的演出时间过长、观众情绪持续高亢后的疲惫、“太像戏了”的诟病等等问题。
在矛盾冲突集中的高潮部分,戏份一点也没减少,繁漪在雷电中恐怖的现身,真相大白过程中受害人的崩溃,都符合曹禺剧本的原意:“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
一个剧本,其文学的、诗意的、心理的和情感的内容越丰富,它的造诣越深厚,它的美感就越妙不可言。剧本越是伟大杰出,在形式上越完美无缺,风格上越匠心独具,对导演提出的问题就越是多而微妙。能删繁就简把微妙之处呈现给观众,是这一版《雷雨》最成功的地方。
在表演上,从繁漪转演侍萍的龚丽君表现最佳。在与周朴园的对手戏中,她每一声充满感情的表达,都令人心悸动容。她把一个传统、善良、宽容、有原则和充满苦难的母亲形象演绎得妙到毫巅,从她无可奈何,到绝望,到崩溃,都层次分明地一一展示给观众,并在观众那里获得了共情的反应。
饰演繁漪的白荟,也表现出了与之前版本不大一样的坚决和反抗,特别是删去了可以接受四凤一起走的对白,使她更接近原著对新女性的定义。另外她的年轻和美貌也令观众信服她和继子的不伦之恋。还有周冲,也符合其17岁的梦幻年龄。只有被删掉了许多台词的鲁贵,好像失去了一个猾仆狡黠的性格,变得跟周朴园一样多了几分人情味。陈红旭饰演的四凤太瘦了,与原著中“整个身体都很发育”的四凤有所差距。
而鲁大海,这个一度被看做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不仅没有删掉,还表现出了他应有的宽厚和才干,虽然形象依旧草莽,但不再像之前版本那样蛮干。其实细较起鲁大海的身份来,也是很丰富的一个角色呢。他有残疾者、私生子、弑父者和革命者多副面孔,再加上他勇敢坚毅的品性和毫不迟疑的行动力,这一人物的主角内涵还没有得到完全展示,他与继父鲁贵之间的对话也还有进一步精炼的空间。
如果非要吹毛求疵一番,那周朴园就是一个不错的对象。法国著名导演安托万说过:“一个优秀的演员,成为导演之后,往往会犯只看到自己角色的毛病,会不自觉地肯定无疑地去增强那个角色的领域和重要性,而对其他的人带来损害。”在这版《雷雨》中,濮导有被说中的嫌疑。他给自己扮演的周朴园加了不少戏:洋装鼓掌率先登场,凭窗临风迎接闪电,过于慈祥的通情达理,对鲁大海毫不掩饰的爱,以及对繁漪周萍隐私的显然知晓,这些加戏细究起来都犯规了。原本反对开窗子的是他,一切悲剧的来源是他,集诸恶于一身的封建家长也是他。而在他身上恢复人性,定会削弱原著的悲剧性,原著的序幕和尾声可是把周朴园处理成悲剧后果的主要承受者,原本曹禺是让他接受惩罚的。
当然,我们也可以借助奥地利著名导演莱因哈特的话作辩解:“将戏剧艺术的原则用同一种尺度去衡量,用同样的模子去压铸,那将是一种野蛮无比的理论。”一个有天赋的导演,能将他天才般的艺术想象落实到舞台上,并取得内外自洽,便是成功。对戏剧有着丰富经验并拥有艺术天赋的演员,没有理由不成为一流的导演。导演是诗人、文物研究者和服装专家,是使剧本、演出和观众融为一体的人。这些濮导都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但要想成为一个优秀导演,还要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局限在这种令人兴奋而又默默无闻的工作中。